茅盾散文集(341)

2025-10-10 评论

    我们上面说的,都以证明文学之趋于政治的与社会的,不是漫无原因的;我们已经从事实上证明环境对于作家有极大的影响了,我们也从学理上承认人是社会的生物罢,那么,中国此后将兴的新文学果将何趋,自然是不言可喻咧。若有人以为这就是文艺的“堕落”,我只能佩服他的大胆,佩服他的师心自用而已!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俄国的万雷萨夫作了一篇《甚么是作文艺家必须的条件》,主张尊重自己的个性;中间有一段话:
    还在不久的时候,俄国艺术界里有两种潮流互相争斗——就是“民众的艺术”和“纯粹的艺术”的争斗。有些人以为艺术应该服务当代的生活,描写它的缺点和窘状,着手向这个目的奋斗。有些人却反对,说这是政论家的事情,艺术是自己独立的,可以与“永远的珍贵”有关系,各种临时的现代的事情,可以舍岂不顾。
    涅克拉索夫说,诗人引为羞的,是在忧愁的时代,盛唱海天的美,和恋人的亲昵。
    自然,如果你正被周围的忧愁所包围,使你不能想起自然和恋人,——你也不应该加以盛唱,——即使你自己愿意,也有所不能呢。但是如果你在喜悦的时候溜望着海景,如果和你的情人面颊相偎,而你不愿意用艺术的手段宣泄自己的情感,只因为“羞”的缘故,那么你必不是诗人了。
    普希金却相反,他在诗里说:不为着生活的惊扰,不为着利欲,更不为着战斗,我们生来为着灵化,为着甜蜜的声音和祷词。
    但是如果“生活的惊扰”或“战斗”激动你创作的反响,那么诗人怎么能够拒绝这种反响,只因为他仿佛不为着这个而生存的缘故呢?并且谁能知道他是为着什么生的呢?千古不磨的艺术的教师,古代的希腊人,完全没有这种艺术的限制……。
    万雷萨夫这段话,公允之至。我想凡是“真真具有”自由精神的人,必不反对他这一番议论。所谓自由创作,所谓尊重个性,其精义不外乎此!
    依据这段议论,我们也可以知道若创作家明明看见“生活的惊扰”,明明被“周围的忧愁所包围”,而却欺骗说世界是太平,便也是自己欺骗自己,并想欺骗别人。没有勇气去正视“生活的惊扰”而自愿逃到“云里”的人们,我们当然不讥,但若这个人讳饰他自己的“逃”,反而“不食烟火气”
    似的混说些高至无极的话,表示非此不足以见自己品格之清超,那也大可不必罢?
    我相信创造的自由该得尊重;但我尤其相信要尊重自己的创造自由,先须尊重别人的创造自由。所以在我看来,万雷萨夫的话,真是国内文学家的金箴!

    (一)
    从文学发展的史迹上看来,文学作品描写的对象是由全民众的而渐渐缩小至于特殊阶级的。中古时代的韵文的与散文的“罗曼司”必用帝王贵人为题材,便是一个显明的例。其后所谓“小说”(Novel)者出世,李却特生(Richardson)、菲尔定(Fielding)等人始以平凡的人物,琐屑的日常生活,作为题材;但是专写无产阶级——所谓“下级社会”的生活的文学,却还是没有。
    十九世纪初,英国小说家爱甘(Egan)作一部专写下级社会生活的小说《伦敦的人生》(LifeinLondon)
    可算是最早的描写下级社会的文学;然而这部书在当时的文坛上,占的地位,是小到不堪言。以描写华贵生活为中心点的浪漫派文学,那时正蓬蓬勃勃的兴盛起来,一般民众的平凡生活是被迫斥的。
    十九世纪后半,因着自然主义的兴起,无产阶级生活乃始成为多数作者汲取题材的泉源。自然主义的创始者,法国的左拉(Zola),作了一巨册的《劳动者》,分明就是无产阶级生活描写的“圣书”。可是此时尚没有人将这种显然异于往者的文艺题一个名——一个便于号召的口号。据我所知,那是法国的批评家罗曼罗兰(R.Rolland)首先题了一个名字叫做“民众艺术”。他批评法国画家弥爱(Millet)的田家风物的作品,就说这是民众艺术——艺术上的新运动。
    然而实际上,在十九世纪后半,描写无产阶级生活的真正杰作——就是能够表现无产阶级的灵魂,确是无产阶级自己的喊声的,究竟并不多见。最值得我们称赞的,大概只有俄国的小说家高尔基(Gorky)罢。这位小说家,这位曾在伏尔加河轮船上做过侍役,曾在各处做过苦工的小说家,是第一个把无产阶级所受的痛苦真切地写出来,第一个把无产阶级灵魂的伟大无伪饰无夸张地表现出来,第一个把无产阶级所负的巨大的使命明白地指出来给全世界人看!我们仔细地无误会地考察过高尔基的作品之后,总该觉得象高尔基那样的无产阶级生活描写的文学,其理论,其目的,都有些不同于罗兰所呼号的“民众艺术”。原来罗曼罗兰的民众艺术,究其极不过是有产阶级知识界的一种乌托邦思想而已。他空洞的说“为民众的,是民众的”,才是民众艺术,岂不是刚和民治主义者所欣欣乐道的forthepeopleofthepeople,的政治为同一徒有美名么?在我们这世界里,“全民众”将成为一个怎样可笑的名词?我们看见的是此一阶级和彼一阶级,何尝有不分阶级的全民众?我们如果承认过去及现在的世界是由所谓资产阶级支配统治的,我们如果没有方法否认过去及现在的文化是资产阶级独尊的社会里的孵化器,是为了拥护他们治者阶级的利益而产生的,我们如果也承认那一向被捧着而认为尊严神圣自由独立的艺术,实际上也不过是治者阶级保持其权威的一种工具,那么,我们该也想到所谓艺术上的新运动——如罗曼罗兰所称道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性质了!我们不能不说“民众艺术”这个名词是欠妥的,是不明了的,是乌托邦式的。我们要为高尔基一派的文艺起一个名儿,我们要明白指出这一派文艺的特性,倾向,乃至迫使命,我们便不能不抛弃了温和性的“民众艺术”这名儿,而换了一个头角峥嵘,须眉毕露的名儿,——这便是所谓“无产阶级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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