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344)

2025-10-10 评论

    第一,无产阶级艺术并非即是描写无产阶级生活的艺术之谓,所以和旧有的农民艺术是有极大的分别的。农民艺术这个名词成立已久,例如弥爱的表现农家生活的图画,范尔冷(Verlaine)的田园诗,克鲁衣夫(Kluyev)
    的农民诗,都是表现农民的痛苦极为透彻,至于为老实的资产阶级艺术拥护者所憎恶,因而此等农民艺术常被认为无产阶级艺术—-这是错误的。无产阶级艺术决非仅仅描写无产阶级生活即算了事,应以无产阶级精神为中心而创造一种适应于新世界(就是无产阶级居于治者地位的世界)的艺术。无产阶级的精神是集体主义的,反家族主义的,非宗教的。然而农民的思想刚正相反。农民中的佃户虽然也是无产阶级,而最大多数的自耕农也是被压迫者,过的生活极困难,但是实际上农民的思想多倾向于个人主义,家族主义,宗教迷信的。所以然之故,半因农民的经济条件与劳工不同,半亦因落后的农业生产方法使他们不懂得合作,没有阶级意识。旧有的农民艺术里便充满了农民的此等个人主义的家族主义的和宗教迷信的思想。弥爱的农家生活画和范尔冷的田园诗自不必论,即如俄国革命前许多平民诗人所作的农民诗,甚至如社会革命党左派的天才诗人克鲁衣夫和爱散宁(Essenin,)的杰作《红声》等等诗里,也随处可见那种反无产阶级精神的思想。那些诗里,有农民们所奉祀的神,如圣母玛丽亚,勇敢的乔治,施惠者尼古拉;并且在赞扬传说的绿林侠客司丹喀。拉辛(StenkaRasin)的话语里,又可以看出农民们之怀慕过去时代的浪漫的狙击主义的无组织的原始的革命行动——这种革命行动决不能摇撼资产阶级的基础。象这一类诗,虽然描写了无产阶级生活,但非是无产阶级艺术。
    第二,无产阶级艺术非即所谓革命的艺术,故凡对于资产阶级表示极端之憎恨者,未必准是无产阶级艺术。怎么叫做革命文学呢?浅言之,即凡含有反抗传统思想的文学作品都可以称为革命文学。所以它的性质是单纯的破坏。但是无产阶级艺术的目的并不是仅仅的破坏。在描写劳动者如何勇敢奋斗的时候,或者也得描写到他们对于资产阶级极端憎恨的心理,但是只可作为衬托;如果不然,把对于资产阶级的憎恨作为描写的中心点,那就难免要失却了阶级斗争的高贵的理想,而流入狭的对于资产阶级代表者人身的憎恨了。如果这种描写更进一步而成为对于被打败的敌人的恶谑,成为复仇时愉快的欢呼,则更不妙。因为此等心理全然不合于无产阶级的精神。无产阶级所坚决反对的,是居于此世界中治者地位并且成为世界战争的主动人的资产阶级,并不是资产阶级中的任何个人——他只是他所属的社会环境内的一个身不由己的工具;无产阶级为求自由,为求发展,为求达到自己历史的使命,为求永久和平,便不得不诉之武力,很勇敢的战争,但是非为复仇,并且是坚决的反对那些可免避的杀戮的。俄国革命后的诗歌有许多是描写红军如何痛快的杀敌,果然很能够提起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而依上述的理由,这弥诗歌究竟不能视为无产阶级艺术的正宗,是无疑的。
    第三,无产阶级艺术又非旧有的社会主义文学。社会主义文学就是表同情于社会主义或宣传社会主义的文学作品。
    这类作品和无产阶级艺术相混,是极自然的事,因为二者的理想相距甚近。但是社会主义文学的作者大都是资产阶级社会的知识阶级,他们生长于资产阶级的文化之下,为这种文化所培养,并且给这种文化尽力的。他们的主义是个人主义。
    他们是各自活动,没有团体的行动的。所以虽然有些知识阶级的作家对于劳动阶级极抱同情,对于社会主义有信仰,但是“过去”象一根无形的线,永久牵掣他们的思想和人生观。
    他们的社会主义文学大都有的是一副个人主义的骨骼。例如范尔海仑(Verhaeren)的戏曲《晓光》,是一篇极好的社会主义文学,常常被认作无产阶级文学——但这是错误的。这一篇戏曲,只可称是无产阶级所受于旧时代的一份好遗产,却不能算作他们“自己的”。并且遗产总不过是遗产,总带着旧时代的气息。因为这篇戏曲是把社会主义的轻纱,披在领袖的个人主义的骨架上的。这篇戏曲描写工人罢工的终于胜利,但是全赖有一个好首领,故得了胜利;罢工的群众是无知识的盲目的,没有那领袖,群众就不晓得他们应该怎么办。此便是旧时代对于一个首领的看法。这是把首领当作一个特出的超人;他是牧者,而群众是羊。然而依无产阶级的集体主义,群众的首领不过是群众的集合的力量之人格化,是集合的意志之表现,是群众理想的启示者!又如比利时的雕刻家墨尼埃(Meunier)所作的表现劳动者生活的雕刻也只是无产阶级艺术家的一份极好的遗产,而不能即视为无产阶级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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