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43)

2025-10-10 评论

    我听明白了。我虽不是金圣叹,也立刻悟到所谓"将军头上一棵草"是指的什么,我又忍不住微笑了。我立刻断定这是《推背图》或《烧饼歌》上的一句。我再看手里的《预言》。
    “不错。万事难逃一个数。东洋兵杀到上海,火烧闸北——蔡廷锴,蒋光鼐,《烧饼歌》里都有呢!——上年的水灾,也应着《烧饼歌》里一句话……"
    在我左边,又一个人很热心地说。这是一位南方人了,看去是介于绅而商中间的场面上人;他一面说,一面使劲地摇肩膀。我的眼睛再回到手里的书页上。
    忽然一只焦黄而枯瘦的手伸到我面前来了;五个手指上的爪甲足有半寸长,都填满了垢污,乌黑黑地发光;同时,有一条痰喉咙发出的枯燥的声音:
    “对勿住。借来看一看。"
    我正要抬头来看是什么人,猛又听得一声长咳,呸的一口黄痰落在地板上,随即又看见一只穿了"国货"橡皮套鞋的脚踏在那堆痰上抹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最怕这种随地吐痰而又用脚抹掉。我赶快抬起头来,恰好我手里的那本《预言七种》也被那只乌黑爪甲的枯黄手"抢"——(容我说是抢罢)——了去,此时这才看明白原来是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先生,玳瑁边破眼镜而瓜皮皮帽。他架起了腿,咿唔唔念着书中的词句;曾经抹过那堆黄痰的一只橡皮套鞋微微摆动,鞋底下粘着的黄痰挂长为面条似的东西,很有弹性的,跳着。
    朋友,我把这些琐屑的情形描写出来,你不觉得讨厌么?也许你是。然而朋友,请你试从这些小事上去理解"高等华人"用怎样特殊的他们自己的方式接受了西洋的"文化"。他们用鞋底的随便一抹就接受了"请勿随地吐痰"的西洋"文化"。这种"中国化"的方法,你在上海电车里也许偶尔看到,但在内地则随时随地可以看到。他们觉得这样"调和"中西的方法很妥当。至于为什么不要随地吐痰的本意,他们无心去过问,也永远不打算花心力去了解。
    可是我再回到这位老先生罢。他把那本《预言》翻来翻去看了一会儿,就从那玳瑁边的眼镜框下泛起了眼珠对我说:
    “人定不能胜天。你看十九路军到底退了!然而,同人先笑而后号,东洋人倒灶也快了呀!"
    “哦——"我又微笑,只能用这一个声音来回答。
    “不过,中原人大难当头,今年这一年能过得去就好!今年有五个初一是火日呀!今年八月里——咳,《烧饼歌》上有一句,——咳,记不明白了,你去查考罢。总而言之,人心思乱。民国以来,年年打仗。前两年就有一只童谣:‘宣统三年,民国二十年,共产五年,皇帝万万岁!要有皇帝,才能太平!"
    “可不是宣统皇帝已经坐了龙庭!"
    我右边坐的那位北方人插进来说。
    但是那老先生从玳瑁眼镜的框边望了那北方人一眼,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又过一会儿,他方才轻声说:
    “宣统!大清气数已尽,宣统将来要有杀身之祸。另是一个真命天子,还在田里找羊草!"
    于是前后左右的旅客都热心地加进来谈论了。他们转述了许许多多某地有"真命天子"出世的传说。他们所述的"未来真命天子"足有一打,都是些七八岁以至十三四岁的孩子,很穷苦的孩子。
    朋友,在这里就有了中国的封建小市民的政治哲学:一治一乱,循环反复,乱极乃有治;然而拨乱反正,却又不是现在的当局,而是草野蹶起的真命天子。《推背图》和《烧饼歌》就根据了此种封建小市民的政治哲学而造作。中国每一次的改朝换代,小市民都不是主角,所以此种"政治哲学"就带了极浓厚的定命论色彩。在现今,他们虽然已经感到了巨大的变动就在目前,然而不了解这变动的经济的原因,他们只知道这变动是无可避免,他们在畏惧,他们又在盼望;为什么盼望?因为乱极了乃有太平可享!
    十一点三十分,到了K站,我就下车了。
    第二内河小火轮
    从火车上就看见"欢迎国联调查团"的白布标语,横挂①在月台的檐下。这是中英文合璧的标语,今天清晨离开上海时,曾见到处张贴着此类标语,不料行了四小时,而此类标语,早已先我而在!中国统治阶级办事的手腕,有时原也很敏捷的。据各报消息,国联调查团将于明晨到达上海,而且将来经行沪杭路与否,尚不可知;然而这里车站上却已先期欢迎。于此又见中国统治阶级办事的手段有时异常精细而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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