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46)

2025-10-10 评论

    “喂,阿虎,今天上来时看见斗门有兵么?造伊拉格娘,外国调查员一走开,就要开火呢!火车勿通,轮船行不得,造伊拉格娘,东洋乌龟勿入调!"
    我忍不住又微笑了。他们把"东洋人"和大中华民国看成为两条咬打的狗似的,有棒子(国联调查团)隔在中间时,是不会打起来的,只要棒子一抽开,立刻就会再打。而国联调查团也就被他们这么封建式的理解作三家村的和事老阿爹。他们的见解是这样:和事老阿爹永远不能真正制止纷争,但永远要夹在两造中间作和事老,让打得疲倦了的两造都得机会透回一口气来。
    小贩们的兜卖不绝地向我下总攻击。好像他们预先有过密约,专找我一人来"倾销"。并且他们又一致称我为"老主顾"。可是我实在并没"异相"可以引其他们的注意,而且自从上船以来除买了瓜子而外,也没撒手花过半个钱。而何以我成了他们"理想中"的买主呢?后来我想得了一个比较妥当的解释:因为其余的旅客大都常乘这班船,小贩们已经认得,已经稔知他们不肯买时就硬是不买;而我呢,则是生客,又且像是一个少爷,——所谓吃惯用惯,因而就认为是有缝可钻的蛋,拼命的来向我咷卖了。而也因为是生客,所以虽得小贩们的热烈包围,却不能得到船上茶房的较为客气的接待。
    不用说,在等候船开的一个半钟头内,我这位生客很叫那些拥上前来又拥向后去的小贩们失望了;和不客气的船上茶房却成立了一笔生意,我泡了一壶茶。
    一点半又过二十分,拖带我们这"无锡快"的柴油引擎小轮方才装足了燃料,发出了第一次的马达声,和第一声的汽笛。
    我松了一口气。为的终于要开船,而且为的小贩们都纷纷上岸了。
    拖了我们那"无锡快"的柴油引擎小轮船气喘喘地发怒似的全身震动着,从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的乱阵中钻过,约莫有半小时之久,方始绕到了北门。在这里,又有"片刻"的停泊,又涌来了最后一批的搭客。实在我们那"无锡快"早已"满座",并且超过了船里所挂的煌煌"船照"上规定的乘客人数了;但最后下来的十多人也居然如数收纳,似乎人们所占的面积是弹性的,愈压紧就愈缩小。而"船照"上所规定的限制人数三十位却是弹性最大限度的标准罢了。我这理论,立刻又被证实。因为一注"意外的收入"又光降我们这条"无锡快"了。有一条"差船"和十来个武装同志要求拖在我们后面。他们要到陶家泾,正是我们那轮船所必经的"码头"。那"差船"是乡下人用的"赤膊船",光景是征发来的;船里仿佛就只有十来个兵。
    我不能不说这些武装同志委实是十二分客气。因为他们仅仅要求"附拖",并没把施之于乡下赤膊船的手段加在我们那轮船上。虽然这一来附拖,轮船局里将多费了毫无代价的几加仑柴油,然而随轮的帐房先生也知道"爱国",毫没难色地就允许了。实在也是不由他不答应,因为"差船"早已靠上来,十几个武装同志早已跳在柴油小轮和"无锡快"上,沿着船舷,像觅食的蚂蚁似的不断地来来往往。
    “那边好!那边好!"
    他们叫唤着,招呼着。立即有五六位跳到船头上,把身子一矬,就打算往舱里钻。舱里实在挤得太满了,探头在舱门口的两三位也显得踌躇了。于是他们将就在船头上蹲着。他们都是徒手,湖南口音。
    这时候,另外有五六位实行了"包抄"的战略,从船艄侵入到舱里来了。他们在那狭得只容人侧身而过的孔道中(实在就是人缝中)拥来拥去,嘈嘈杂杂叫喊些不知什么。
    忽然船窗外的舷板上有一个人品急地高声吆喝:
    “出来!出来!里边不准去,不准去!"
    一面这么说,一面这人就也跑到船头上了。这是一位挂武装带的官长(我猜他是一个排长),灰布的军衣和马裤,却没有绑腿,腰间是一支盒子炮,并没那木盒,很随便地倒插在武装带里,另用一根南货店裹扎货包的细麻绳一端拴住了那盒子炮口的准头,又一端就吊在斜皮带近肩头的孔内。所以虽则是一支盒子炮,却不是取了"佩"的方式,而是像长枪那样"背"起来了。这位官长到了船头上,就用手里的一根细竹梢敲着自己的皮鞋,带几分口吃的样子对他的弟兄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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