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47)

2025-10-10 评论

    “里边不准,不准去!这里,这里,也不能蹲!老百姓要做生意!"
    他接连说了几遍,弟兄们方才懒洋洋地起来,分做两支,又沿着船舷,橐橐地往后艄那方面跑,因为他们那"差船"就泊在“无锡快"的后面。那官长探头向舱里一望,刚好看见先已在舱中的五六位像痴人似的在那里乱钻乱拱,于是他也钻进舱来,在人堆里扬其他的细竹梢,满口嚷着湖南白,也要赶那五六位出去。好容易把这五六位赶到船头上,又也沿着船舷,橐橐地往后艄跑,这位官长已经累得满脸汗珠了。他自己倒并不想坐这"无锡快",他重复跑到船头上,也沿着船舷往后走,不料刚才被他从舱里赶出来的五六位又早盘踞在船艄上,而最初蹲在船头的几位则已经由船艄而中舱,又蹲在船头上了。
    这一个新式的捉迷藏,引得满船的旅客都哄然笑起来了。站在后艄舷板上的那位官长却笑不出来,只是把脸涨红。大概他觉得在许多老百姓前暴露了自己的没有威严是太丢脸罢?他下了决心了。他发急地用细竹梢敲着船板,对后艄上的弟兄们说:
    “对你们说,这里不得蹲,不得蹲!何该?——这里是老百姓要做生意的!到差船上去!那边是一个空船,没得人,蹲在这里不——"
    他的呼吸急促了,脸更涨得红,手里的细青竹梢不住地呼呼地挥着。
    弟兄们垂着头装瞌睡,完全不理这位官长的命令。
    而小轮上的老大恰又拉起回声来,是催促这些武装同志赶快安排好,船是不能再多延挨时光了。
    后来幸而老百姓也来"说话",这才总算把后艄上的五六位弄到了那只"差船"上,那时蹲在船头上的几位却在那里吃花生,唱"打倒列强"的老调子。那位官长也就"善刀而藏",他自己也挤到船头上蹲在那里。
    陶家泾是沿途所过的第一个码头。这是极小的乡镇,总共不过十来家小铺子,但现在却连这十来家小铺子都关着门,只有兵在岸上彳亍。附拖的"差船"在这里放下,兵们都上了岸。此时方才看见"差船"里原来还有东西,是几把青菜和油豆腐,一个兵提了,笑盈盈地走到一座草房后去了。
    此时已有三点钟,而横在我们前面的路程却还有三分之二强。近来内河小轮常常遭匪劫掠,天黑后行船是非常冒险的;有几位旅客因此很表示了焦灼了。他们惟一的希望是此去别无延搁,可以开足了速率走。然而不幸,在陶家泾开船后走不到两三里路,船又忽然停了。看岸上时,是一座停业中的茧厂,现在却借作兵营,沿茧厂左近的矮小平房也都驻了兵,其中有一间平房的门口站着门岗,立一杆幡形的长旗,大书陆军第某师某团某营营本部。军用电话的铃声在那间平房里急令令地响。
    同船的旅客都忙乱起来了,交头接耳地纷纷询问:“船又停了,为什么呀?难道要扣去装兵么?"
    没有一个人能够给确实的回答。但船是停住了,声音最大的柴油引擎小轮船此时默然不响,简直是不打算再赶路的模样。
    “机器坏了!"
    有一个茶房从船头上跑来说。原来不过是机器坏!于是大家都松一口气。杂乱的议论跟着就起来了。在先那位喜欢谈谈军国大事的瘦长子老乡就很得意地在大腿上拍一下说:
    “我说不是捉差,果然呀!他们白天里不调动兵队。——为啥?恐防东洋人在飞机里看见掷炸弹呀!"
    于是他就屈着指头,历数某日某时东洋人的飞机曾经飞过院,飞过桐乡,飞过某某地方。他已经忘记只在两小时前他还同意过他那位光头同伴的"东洋人飞机不认识路"的论调。
    光头的同伴努力附和着。他又称赞这兵调来得真快;前三天他"上去"时经过这里,还没看见有兵哪。但是五十多岁的绸缎店经理却在一旁摇头,——谁也不能猜透他这摇头是什么意思;他的脸色依旧是那样苦闷,他不说话,只把左手的四个爪甲很长的指头在桌子边轻轻地有节奏似的敲着。过一会儿,他转脸对那个瘦长子同伴说:
    “吉兄,打到里边来,连里边的市面都要吵光罗。上海北头,横直是烧光末,要打就在北头打!伊拉兵队调动得快,为啥勿早点调到上海,同十九路军一淘打?总归是勿平心,自淘伙里七支八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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