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48)

2025-10-10 评论

    叫做"吉兄"的瘦长子于是也皱一下眉头,觉得无话可答,就伸一个懒腰急急地咒骂那轮船了:
    “触霉头格轮船!半路上插蜡烛!今朝到埠勿过七点钟,算我的东道!"
    说着,他就挤到船头上看"野眼"去了。
    这时船既停下来,就没有了风,塞满了四十多人的船舱就更加闷热,空气也很恶浊。小孩子们啼哭,老太婆谈家常,又谈到某处庙里的菩萨满身是血,两眼流泪,所以"世界不太平"了。
    我爬在船窗口看岸上的兵。听口音都是两湖人。态度异常"写意",毫没有摩拳擦掌准备厮杀的神气。有二十来个兵拿了铲子和土畚在那里填其他们的"营本部"门前的泥路。他们的工作就像唱昆曲的戏子似的一摇一摆,十分从容。离"营本部"右方一箭之远就是那停业中的茧厂,惟一的高楼房,也住着兵,可是既没有门岗,也没放步哨,兵们是三三两两的在茧厂前的空场上开玩笑。有几位脱下了衣服,蹲在地下捉虱子。他们不打绑腿,穿的是绿帆布的橡皮底"跑鞋"。他们都是徒手,空场上也不见他们搭的枪架。
    只有四个兵全身武装,在相离"营本部"左右五六丈的泥路上来回彳亍,——大概他们就是步哨。
    河滩上有许多兵在那里洗衣服。他们利用了老百姓家里的春凳,把水淋淋的衣服在春凳上拍拍的打。打过后就提着衣服跳上泥岸,抖开了起在小桑树上晒。这一带的桑树全挂满了灰色军服。
    忽然在灰色中显现出鲜明的一点来了!那是在作为"营本部"那间平房的东间壁。也是同样的平房,看样子本来是杂货铺子,但现在当然只有兵。我所说的"鲜明一点"就在这间平房里飞快地一晃。我看得很明白,是一位剪了头发的女子踅到门前对我们那轮船看了一眼。虽然不是都市女子的服装,但也不像乡村女子,只看她一头短发剪的何等"入时"呀!一路来,常见竹篱茅屋畔探露出剪了头发的女子的上半身,可是无论如何我一眼就能判定她们是真正的村姑,和眼前这一闪就不见了的一位有很大的不同。我很盼望她再出来一次,但是使我失望;那平房的没有门窗的外边半间里始终只有兵们走进走出,一张破桌子旁坐着几位像是什么"值日官"之类的斜皮带者,不住地在那里吸香烟。
    随军一定有几位"女同志",想来于今是惯例了罢?
    离这平房再往东些,又有七八个"乡下人"围坐在一张板桌边,他们身上各有一条白布符号,可惜相隔远了,看不清楚白布上写的是什么字。在兵们中间,他们显得十分拘束,而且垂头丧气很苦恼。后来听船上人说,这七八位就是拉来的丁子。
    有位挂斜皮带的官长从东边的小桥岔道处跑了来(那边不见有散散落落彳亍的兵),到得"营本部"的平房门外,就喊了一声:
    “报告!"
    门开了,当门站着一个卫兵,门边泥墙上挂着三四顶军帽和一套军衣。不多一会儿,就听见电话铃响,又有高朗的说话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先前进去的那位官长跑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封公文,仍旧向来路走去。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时许,我们那条柴油小轮依旧没有活动的征兆;据说那损坏的一部分机件已经修好了装上去,但是不灵,现在又拆下来重新修理。旅客们都等得不耐烦了;有几位要在第二站的院下船的,就说早知如此,船停时就上岸走,现在早已到家了。那位最得茶房欢迎的灰皮色脸四先生死洋洋地对茶房说:
    “喂,阿虎,看来要在船里吃夜饭罗,米够么?"
    茶房阿虎咧开嘴巴笑,停一会儿,方才回答道:
    “快哩,快哩!修修机器,蛮便当的。"
    当真岸上的兵们搬出夜饭来了。两个也穿灰布军衣的人先抬出一箩饭来放在路口,接着又抬出一只大铜锅,锅身上的黑煤厚簇簇地就和绒毛相似。锅里是青菜和豆腐混合烧成的羹。抬锅的人把这青菜豆腐羹分盛在许多小号脸盆似的洋铁圆盒里,都放在泥地上。于是五六个兵一组捧一盆青菜豆腐羹,团团围住了,就蹲在泥地上吃。饭是白米饭,但混杂的砂石一定不少,因为兵们一面大口地往嘴里送,一面时时向地上吐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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