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老二就是鼎鼎大名的肥田粉。他和他的老兄不同。他是笑嘻嘻"一团和气"踏进了农村。记不清是哪一年,这盐样的肥田粉被一些买不起豆饼的乡下人冒险试用。这时肥田粉的价钱便宜得很。然而"力道"可不差!粉撒下去,两三天后,失了营养的稻就会挺健生青。于是乎这位"陌生人"老二就很容易地取得了守旧的农民的信用。特别因为它比豆饼的价钱便宜一半多。
第二年,豆饼的营业地盘缩小了一半,而肥田粉的价钱比上年更便宜;因为市场上有两种牌子的肥田粉跌价竞争。乡下人朝天松一口气:“到底老天爷有眼睛,可怜乡下人!"
又过了一年,没有商人再敢贩卖豆饼,可是肥田粉却像潮水一般涌到,每家小商店都带卖肥田粉。甚至卖糖食的三麻子也用栲栳盛着那盐一样的宝贝粉摆在店门前,说是一百二百文零买也行。一条街上也许有几家起子不卖香烟,可没有一家不卖肥田粉。这也怪不得:第一,“经售"肥田粉毋须大资本(这和豆饼就不同);第二,肥田粉的牌子更加多了,大家跌价倾销,小商人有利可图。结果,肥田粉就打倒了豆饼。
但是肥田粉这一家门虽同姓同名,脾气可不相同。最初来的那一支跟土性合得来,它就立了功。现在大家一哄而来,乡下人以为只要是光头就一定会念经,而小商人只要推销得动,大家乱来一顿,结果是稻遭了厄运。
怎么办呢?肥田粉到底不行!再买豆饼罢,豆饼商只剩一家了,高抬货价,乡下人问也不敢问。于是老法子,专靠人粪。第二年,小商人也不敢带卖肥田粉了,豆饼价钱依然贵得怕煞人,不过最初来的那号肥田粉还有人"经售",并且大吹"本粉真正老牌,肥力充足";而且价钱究竟比豆饼便宜(虽然粉已经涨价),乡下人只好大着胆子再用。这一来,“陌生人"老二当真在乡村里生了根。这根愈长愈大,深入到农村,肥田粉的价钱也就愈来愈高。农村的金钱又从这一个裂口流入了都市,流到了外洋。
现在大家都说要促进农村的生产力量。这话如果当真有可能,我们这里所介绍的"陌生人"兄弟俩就要做主角。并且事实上他们俩已经登上了农村的舞台,霸占在那里了。他们也许本来生得不坏,而且我们科学的地信仰他们是好相识;但是目前成效如何,读者也许看了本文还不大明白,那就请到乡下去住上半年八个月罢!
这是大旱年头一个小小乡镇里的故事。
亲爱的读者:也许你是北方人,你就对于这故事的背景有点隔膜了。不过我也有法子给你解释个明白。
第一,先请你记住:这所谓小小的乡镇至少有北方的二等县城那么热闹;不,单说热闹还不够,再得加一个形容词——摩登。镇里有的是长途电话(后来你就知道它的用处了),电灯,剪发而且把发烫曲了的姑娘,抽大烟的少爷,上海流行过三个月的新妆,还有,——周乡绅六年前盖造的"烟囱装在墙壁里"的洋房。
第二,这乡镇里有的是河道。镇里人家要是前面靠街,那么,后面一定靠河;北方用吊桶到井里去打水,可是这个乡镇里的女人永远知道后房窗下就有水;这水,永远是毫不出声地流着。半夜里你偶然醒来,会听得窗外(假使你的卧室就是所谓靠河的后房)有咿咿哑哑的橹声,或者船娘们带笑喊着"扳艄",或者是竹篙子的铁头打在你卧房下边的石脚上——铮的一响,可是你永远听不到水自己的声音。
清早你靠在窗上眺望,你看见对面人家在河里洗菜洗衣服,也有人在那里剖鱼,鱼的鳞甲和肠子在水面上慢慢地漂流,但是这边,——就在你窗下,却有人在河水里刷马桶,再远几间门面,有人倒垃圾,也有人挑水,——挑回去也吃也用。要是你第一回看见了这种种,也许你胸口会觉得不舒服,然而这镇里的人永远不会跟你一样。河水是"活"的,它慢慢地不出声地流着;即使洗菜洗衣服的地方会泛出一层灰色,刷马桶的地方会浮着许多嫩黄色的泡沫,然而那庄严的静穆的河水慢慢地流着流着,不多一会儿就还你个茶色的本来面目。
所以,亲爱的读者,第三项要请你记住的,这镇里的河是人们的交通要道,又是饮料的来源,又是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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