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58)

2025-10-10 评论

    镇外就是田了,镇上人谈起一块田地的"四至"来,向来是这样的:“喏,东边到某港,西边靠某浜,南边又是某港,北边就是某某塘"(塘是较大的河)。水,永远是田地的自然边界。可是,我的朋友,请你猜一猜,这么一块四面全是河道的田地有多少亩?一百亩罢?太多太多!五十亩呢?也太多!十亩,二十亩?这就差不多了!水是这么的"懂事",像蛛网一般布满了这乡镇四周的田野。亲爱的读者,这就是我要报告的第四项了。
    这样的乡村,说来真是"鱼米之邦",所谓"天堂"了罢!然而也不尽然。连下了十天雨,什么港什么浜就都满满的了,乡下人就得用人工来排水了,然而港或浜的水只有一条出路:河。而那永远不慌不忙不出声流着的河就永远不肯把多余的水赶快带走。反过来,有这么二十天一个月不下雨,糟了,港或浜什么的都干到只剩中心里一泓水,然而那永远不慌不忙不出声流着的河也是永远不会赶快带些水来喂饱港或浜。
    要是碰到像今年那样一气里五六十天没有雨,嘿嘿!你到乡下去一看,你会连路都认不准呢!我要讲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头。
    从前要到这小小的乡镇去,你可以搭小火轮。从这镇到邻近的许多小镇,也都有小汽油轮。那条不慌不忙不出声流着的镇河里每天叫着各种各样的汽笛声。这一次四十多天不下雨,情形可就大大不同。上海开去的小火轮离镇五六十里就得停住,客人们换上了小船,再前进。这些小船本来是用橹的,但现在,橹也不行,五六十里的路就全靠竹篙子撑。好容易到得镇梢时,小船也过不去了,客人们只好上岸走。这里是一片荒野,离镇还有十多里路。
    我到了镇中心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街上有些乘凉的人。我走上了一座大桥,看见桥顶上躺着七八个人,呼呼地打鼾。这里有一点风,被风一吹,这才觉得倦了,我就拣一个空位儿也放倒了身体。
    “外港尚且那样,不知这镇河干成了什么样子?"我随便想,就伛起身子来看河里。这晚上没有月亮,河里墨黑,从桥顶望下去,好像深得很。渐渐看出来了,有两点三点小小的火光在河中心闪动。隐隐约约还有人声。"哦!还好!"我心里松了一松,我以为这三三两两的火光自然就是从前见惯的"生意船",或者是江北船户在那里摸螺蛳。然而火光愈来愈近了,快到了桥边了,我睁大眼睛看,哪里有什么船呢,只是几个赤条条的人!小时候听人讲的"落水鬼"故事便在我脑上一闪。这当儿,河里的人们也从桥堍的石埠走上来了,的的确确是"活人",手里拿着竹丝笼,他们是在河里掏摸小蟹的顽皮孩子。原来这一条从前是交通要道,饮料来源,又兼无底垃圾桶的镇河,现在却比小小的沟还不如!
    四十多天没雨,会使这小小的乡镇完全改变了面目,本来是"路"的地方会弄到不成其为"路"。
    从前这到处是水的乡镇,现在水变成了金子。人们再不能够站在自家后门口吊水上来,却要跑五六里路挨班似的这才弄到一点泥浆样的水。有人从十多里路远的地方挑了些像样的水来,一毛钱一桶;可是不消几天,就得跑它二十多里路这才有像样的水呢!
    白天,街上冷清清地不大见人,日中也没有市。这所谓“市",就是乡下人拿了农产物来换日用品。我巡游着那冷落的市街,心里就想起了最近读过的一首诗。这位住在都市的诗人一面描写夜的都市里少爷小姐的跳舞忙,一面描写乡下人怎样没昼没夜的靉e水,给这两种生活作一个对比。我走过那些不见一个乡下人的街道时,我自然也觉得乡下人一定是田里忙了,没有工夫上镇里来"做市面"。但是后来我就发见了我的错误。街那边有一家出租汽油灯的铺子,什么"真正国货光华厂制"的汽油灯,大大小小挂满了一屋子,两个人正靠在铺前的柜台边谈闲天。我听得中间一位说道:
    “亏本总不会罢?一块钱一个钟头,我给你算算,足有六分钿呢!"
    说话的是四十来岁的长条子,剃一个和尚头,长方脸,眯细了眼睛,大概是近视,却不戴眼镜。我记起这位仁兄来了。他是镇上的一位"新兴资产阶级",前年借了一家歇业的典当房子摆了三十多架织布机,听说干的很得手呢。我站住了,望望那一位。这是陌生面孔,有三十多岁,一张圆脸儿,晒得印度人似的。他懒洋洋摸着下巴回答这长条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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