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60)

2025-10-10 评论

    因为百来棵一把的"老么"们的代价还赶不上它们"大哥"一棵的小半儿呵!
    逛"香市"的乡下人就是"桑秧客人"作买卖的对象。
    乡下人总要先看那些疏疏落落靠在墙壁上的一人高两叉儿的"老大"。他们好像"看媳妇"似的相了又相,问价钱,扪一下自己的荷包,还了价钱,再扪一下自己的荷包。
    两叉儿的"老大"它们都是已经"接过"的,就好比发育完全的大姑娘;种到地里,顶多两年工夫就给你很好的桑叶了。“老二"以下那一班小兄弟,即使个儿跟"老大"差不多,天分却差得远了。它们种到地里,第二年还得"接";不"接"么,大片来就是野桑,叶儿又小又瘦,不能作蚕宝宝的食粮。“接过"后,也还得三年四年,——有时要这么五年,才能生叶,才像一棵桑树。
    然而乡下人还了价钱,扪着自己的荷包,算来算去不够交结"老大"的时候,也只好买"老二","老三"它们了。这好比“领"一个八九十来岁的女孩子作"童养媳",几时可以生儿子,扳指头算得到。只有那门槛边的"老么"们,谁的眼光不会特地去看一下。乡下人把"老二",“老三"它们都看过,问价而且还价以后,也许有意无意地拿起扫帚样的"老么"们看一眼,但是只看一眼,就又放下了。可不是,要把这些"老么"调理到能够派正用,少说也得十年呀!谁有这么一份耐心呢?便算有耐心,谁又有那么一块空地搁上十年再收利呢!
    有时候,讨价还价闹了半天,交易看看要不成了,“桑秧客人"抓抓头皮,就会拿起门槛边那些扫帚样的"老么"们掷在乡下人面前说:“算了罢,这一把当做饶头罢!"乡下人也摸着下巴,用他的草鞋脚去拨动"老么"们那一部大胡子似的细根。交易成功了。乡下人掮着两三组"老二"或是"老三",手里拎着扫帚似的"老么"。
    “老么"就常常这样"赔嫁丫头"似的跟着到了乡下。
    特地去买"老么"来种的,恐怕就只有黄财发。
    他是个会打"远算盘"的人。他的老婆养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到镇上育婴堂里"抱"了个八个月大的女孩子来给他三岁大的儿子作老婆。他买那些"老么"辈份的桑秧,也跟“抱"八个月大的童养媳同样的"政策"。他有一块地,据说是用得半枯,非要让它醒一醒不可了;他花三毛钱买了两把"老么"桑秧来,就种在那块地上。
    这就密密麻麻种得满满的了,总数有两百四十多。当年冬天冻死了一小半。第二年春,他也得了"赔嫁"的一把,就又补足了上年的数目。到第四年上,他请了人来"接";那时他的童养媳也会挑野菜了。小桑树"接"过后,只剩下一百多棵像个样儿,然而黄财发已经满足。他这块地至多也不过挤下百来棵大桑树。
    可是这是十年前的旧事。现在呢,黄财发的新桑地已经出过两次叶了。够吃一张"蚕种"。黄财发的童养媳也长成个大姑娘,说不定肚子里已经有儿子。
    八个月大的女孩子长成了人,倒还不知不觉并没操多少心。么细的桑秧也种得那么大,可就不同。黄财发会背给你听:这十来年里头,他在那些小桑树身上灌了多少心血;不但是心血,还花了钱呢!他有两次买了河泥来壅肥这块用枯了的地。十年来,他和两个儿子轮换着到镇上去给人家挑水换来的灰,也几乎全都用在这块桑地。
    现在好了,新桑地就像一个壮健的女人似的,去年已经给了他三四十担叶,就可惜茧价太贱,叶价更贱得不成话儿。
    这是日本兵打上海那一年的事。
    这一年,黄财发的邻舍李老四养蚕亏本,发狠把十来棵老桑树都砍掉了,空出地面来改种烟片。虽则是别人的桑树,黄财发看着也很心痛。他自然知道烟片一担卖得好时就有二三十块,这跟一块钱三担的叶价真是不能比。然而他看见好好的桑树砍做柴烧,忍不住要连声说:“罪过!罪过!"
    接连又是一年"蚕熟",那时候,黄财发的新桑地却变成了他的"命根":人家买贵叶给蚕吃,黄家是自吃自。但是茧子卖不起钱,黄财发只扯了个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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