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晓得这样,自家不养蚕,卖卖叶,多么好呢!"黄财发懊悔得什么似的;这笔损失帐,算来算去算不清。
下一年就发狠不养蚕了,专想卖叶。然而作怪,叶价开头就贱到不成话儿。四五十人家的一个村坊,只有五六家养蚕,而且都是自己有叶的。邻村也是如此。镇上的"叶行"是周圆二三百里范围内桑叶"买”“卖"的总机关,但这一年叫做"有秤无市"。最初一元两担的时候,黄财发舍不得卖,后来跌到一元四担,黄财发想卖也卖不脱手。
十多年来的"如意算盘"一朝打翻了!
要是拿这块桑地改种了烟叶,一年该有多少好处呢?四担的收成是有的罢?一担只算二十块钱,也有这些……黄财发时常转着这样的念头。一空下来,他就去巡视他的新桑地。他像一个顶可恶的收租米人似的,居心挑剔那些新桑树。他摇动每一棵桑树的矮身子,他仔细看那些皱皮上有没有虫蛀;末了他只有摇头叹气。这些正在壮年的新桑树一点"败相"也没有!要是它们有点"败相",黄财发那改种烟叶的念头就会决定。
他又恨这些新桑树,又爱这些新桑树。他看着这些变不出钱来的新桑树,真比逃走了一个养大到十八九岁的童养媳还要生气!
而况他现在的光景也比不上十年前了。十年前他还能够“白搁着"这块地,等它过了十年再生利。现在他却等不及。他负了债,他要钱来完粮缴捐呢!
但是烟叶在村坊里的地盘却一天一天扩大了。等到黄财发一旦下了决心,那烟片的价钱也会贱到不像话儿罢?不过黄财发是想不到那么远的。如果他能想到那么远,他就会知道,现在是无论什么巧法儿,都不能将他的生活再"绷补"下去①了。
①"绷补"江浙方言。勉能维持的意思。
最后还得交代一句:像黄财发那样的“身家",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
去年有一位乡先辈发愿修"志"。我们那里本来有一部旧志,是乾隆年间一位在我乡做官的人修的。他是外路人,而且“公余"纂修,心力不专,当然不免有些不尽不备。但这是我乡第一部"志"。
这一回,要补修了,经费呢,不用说,那位乡先辈独力担任;可是他老先生事情忙得很,只能在体裁方面总起成,在稿子的最后决定时下一判断,事实上的调查搜辑以及初稿的编辑,他都委托了几个朋友。
是在体例的厘订时,他老先生最费苦心。他披览各地新修的县志镇志,参考它们的体例;他又尽可能的和各"志"的纂修者当面讨论;他为此请过十几次的客。
有一次请客,主要的"贵宾"是一位道貌岸然,长胡子的金老先生。他是我们邻镇的老辈,他修过他自己家乡的“志",——一部在近来新修的志书中要算顶完备的镇志。他有许多好意见。记得其中之一是他以为"镇志"中也可有"赋税"一门,备载历年赋税之轻重,而"物价"一项,虽未便专立一门,却应在有关各门中特别注意;例如在"农产",顶好能够调查了历来农产物价格之涨落,列为详表,在"工业"门,亦复如此。
老先生的意见,没有人不赞成。但是怎样找到那些材料呢?这是个问题。老先生捻须微笑道:“这儿,几十年的旧帐簿就有用处。"
从那一顿饭以后,我常常想起了我小时看见的我家后楼上一木箱的陈年旧帐簿。这些旧帐簿,不晓得以何因缘,一直保存下来,十岁时的我,还常常去翻那些厚本子的后边的空白纸页,撕下来做算草。但现在,我可以断定,这一木箱的陈年旧帐簿早已没有了。是烧了呢,或是"换了糖"?我记不清。总之,在二十年前,它们的命运早已告终。而我也早已忘记我家曾经有过那么一份不值钱的"古董"。
现在经那位金老先生一句话,我就宛然记得那一厚本一厚本的旧帐簿不但供给过我的算草稿,还被我搬来搬去当作垫脚砖,当我要找书橱顶上一格的木板旧小说的时候;那时候,我想不到这些"垫脚砖"就是——不,应该说不但是我家“家乘"的一部分,也就是我们"镇志"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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