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了小孩子,也像我那样尽在那里跑(可不兜圈子),望着那些还没开花的花果树或花坛皱一下眉头,到池边去张一眼,“呀,没有鱼的!"终于踏遍了园里的每一条路,就望望然走了的,是我们的真正老牌国货的小市民:他们是来逛"外国花园"!他们也许是逛腻了"大世界",所以今天把两角钱花到这“外国花园"来了。他们没有看见什么花,动物园里连老虎狮子都没有,他们带回去的,大概是一个失望。
我敢断言,这一类的游客是少数。
另一班游客可就"欧化"些了。他们一样的带了老婆和孩子,甚至还带着老妈子,小大姐,他们一进公园就抢椅子坐:于是小孩拍皮球,太太拿出绒线生活来,老爷踱了几步,便又坐到椅子里,头靠在椅背上打呵欠,甚至于瞌睡。老爷光景是什么机关什么公司的办事员,他是受过教育的,太太从前光景是女学生,也是开通的;他们知道"公园"的可宝贵,他们也知道孩子们星期放假老在家里客堂内桌子底下捉迷藏太不成话,因此他们到公园来了。他们是"带孩子们逛公园"。公园本身和他们本身之间实在没有多大吸引的热力。他们对于公园的好感是通过了理智的。像他们一类的游客可不很多。
最多的是摩登男女,大学生。他们既不像第一种人那样老是跑,跑,也不像第二种人那样坐定了不动,打呵欠,打瞌睡;他们是慢慢地走一会儿,坐一会儿,再走,再坐,再走。他们是一队一队的,简直可说没有单个儿。公园对于他们起的作用是感情的。
这三类游客之例外的例外,我自以为我算是一个。然而我还发见了另处四个。那是在一丛扁柏旁边,是过路口,并不幽静,可是他们四位坐在草地上很自在地玩着纸牌。确是玩,不是赌。看他们那只装了热水瓶和食物的藤篮,就知道他们上午就来了这里,而且不到太阳落山是不会走的。
去年夏天酷热的时候,常见有些白俄在大树下铺下席子,摆满瓜果饼点,“逛"这么一个整天。但在这初春,那四位就不能不算是例外。
一我的二房东
在旅馆里只住了一夜,我的朋友就同我去"看房子"。
真是意外,沿马路的电灯柱上,里门口,都有些红纸小方块;烂疮膏药似的,歪七竖八贴着。这是我昨天所不曾看到的,而这些就是"余屋分租"的告白。
我们沿着步行道慢慢地走去、就细读那些"召租文学"。这是非常公式主义的,“自来水电灯齐全,客堂灶披①公用,租价从廉"云云。不进去看是无所适从的,于是我们当当地叩着一家石库门上的铜环了。我敢赌咒说,这一家石库门的两扇乌油大门着实漂亮,铜环也是擦得晶晶耀目,因而我就料想这一家大约是当真人少房子多,即所谓有"余屋"了。但是大门一开,我就怔住了;原来"天井"里堆满了破旧用具,已经颇无"余"地。进到客堂,那就更加体面了;旧式的桌椅像"八卦阵"似的摆列着。要是近视眼,一定得迷路,因为是"很早"的早上九点钟,客堂里两张方桌构成的给"车夫"睡的临时床铺还没拆卸。厢房门口悬一幅古铜色的门帘,一位蓬松头发的尖脸少妇露出半截身子和我们打招呼。我们知道她就是"二房东"太太。
①灶披即厨房。
她唤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仆引我们上楼去看房间。在半楼梯,我第二次怔住了。原来这里有一个箱子形的搁楼,上海人所谓"假二层",箱子口爬出来一位赤脚大丫头。于是我就有点感到这份人家的"屋"并不怎样"余"了。
客堂楼和厢房楼本不是我的目标。但听那里边的咳嗽声和小孩子的哭闹也就知道是装满了人。我的目标是后厢房。这是空的,即所谓"余屋"。然而这里也有临时搁楼,一伸手就碰到了那搁楼的板壁。"这也在内么?"
我的朋友指着搁楼说。
二房东的女仆笑了一笑,就说明这搁楼,所谓"假三层",还是归二房东保留着,并且她,这女仆,就宿在这搁楼上。
我再也忍不住了,连说"房子不合式",就同我的朋友逃下楼去。这回却要请我们走后门了。穿过那灶间的时候,我瞥眼看见这不满方丈的灶间里至少摆着五副煤球风炉。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