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71)

2025-10-10 评论

    于是我们就走贵州路,打算到新光大戏院去。
    我不能不说所谓"大年夜"者也许就在这条短短的狭狭的贵州路上;而且以后觉得确是在这里。人是拥挤的,有戴了鸭舌头帽子的男人,更有许多穿着绯色的廉价人造丝织品的年青女子;也有汽车开过,慢慢地爬似的,啵啵地好像哀求。两个孩子拖着我快跑(恐怕赶不上影戏),可是两位太太只在后边叫"慢走"。原来她们发见了这条路上走的或是站着的浓妆年青女子就是野鸡。
    也许是的。因为鸭舌头帽子的男人掷了许多的"掼炮",拍拍拍地都在那些浓妆的青年女子的脚边响出来,而她们并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是欢迎的。"愈响愈发":是她们的迷信。
    我们终于到了新光大戏院的门口。上一场还没散,戏院门里门外挤满了人。
    而且这些人大都手里有票子。
    两位太太站在马路旁边望着那戏院门口皱眉头。就是那勇敢的男孩子(他在学校里"打强盗山"是出名勇敢的),也把疑问的眼光看着我的面孔。
    “就近还有几家影戏院,也许不很挤。"
    我这样说着,征求伙伴们的同意。
    但是假使片子不好呢?大些的孩子,一个很像大人的女孩子,眼光里有了这样的迟疑。"不管它!反正我们是来趁热闹的。借电影院坐坐,混到一点多钟,好到泥城桥一带去看兜喜神方的时髦女人。"
    又是我的意见。然而两个孩子大大反对。不过这一回,他们是少数了,而且他们又怕多延捱了时间,“两头勿着实",于是只好跟着我走。
    到了北京大戏院。照样密密的人层。而且似乎比新光大戏院的现象更加汹汹然可畏。转到那新开幕的金城。隔着马路一望,我们中间那位男孩子先叫起"好了"来了。走到戏院门口,我们都忍不住一股的高兴。这戏院还是"平时状态"。但是,一问,可糟了!原来这金城大戏院没有"大年夜"的,夜戏就只九点半那一场,此时已经闭幕。
    看表上是十一点差十分。
    “到哪里去好呢?”——大家脸上又是这个问号了。也许新光今夜最后一场是十一点半开映罢?那么,还赶得及。新光近!
    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定要看影戏。孩子们是当真要看的,而我们三个大人呢,还是想借此混过一两个钟点,预备看看"大年夜"的上海后半夜的风光而已。
    然而又到了新光了。十一点正,前场还没散,门里门外依然挤满了人,也许多了些。这次我们是奋勇进攻了。五个人是一个长蛇阵。好容易挤了进去,望得见卖票处了,忽然又有些绅士太太们却往外边挤;一面喊着:“票子卖完了。卖完了!"我疑心这是骗人的。为什么戏院当局不挂"客满"的牌子?我不能再"绅士气"了。我挤开了几位拦路的时髦女郎,直到卖票处前面,我们的长蛇阵也中断了。卖票员只对我摇手。
    好容易又挤了出来,到得马路上时,我忍不住叹口气说:
    “虽然大年夜不在××街的小小南货店里,可确是在每家影戏院里!"
    以后我们的行程是四马路了。意外地不是"大年夜"样的,也没看见多少艳妆的野鸡之类。"掼炮"声音更少。
    两个孩子是非常扫兴了。于是"打吗啡针":每人三个气球。
    我们最后的希望是看看南京路上有没有封起的怪相"瞎眼睛"。
    然而也没有。
    十二点光景挤进了南京路的虹庙。这是我的主张。可是逛过了浴佛节的静安寺的两个孩子大大不满意。“没有静安寺那样大",是他们的批评。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是出来找"大年夜"的,而"大年夜"确也是在这座庙里!
    后来我知道过不了年关的商店有五百多家。债权人请法院去封门。要是一封,那未免有碍"大上海"的观瞻,所以法院倒做了和事老。然而调解也等不及,干脆关上大门贴出"清理帐目"的谱子也就有二百几十家了。南京路上有一家六十多年的老店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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