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猜。南京路的铺子有几家是赚钱的?——哈哈,说是只有两家半!那两家是三阳南货店和五芳斋糕饼点心店。那半家呢,听说是冠生园。"
回家的路上碰见一位乡亲,他这样对我说。
乡亲这番话,我怎么能够不相信?并且我敢断定复杂的“大上海"市面无论怎样"不景气",但有几项生意是不受影响的,例如我们刚去随喜了来的虹庙。并且我又确实知道沪西①大佛寺的大小厅堂乃至"方丈室"早已被施主们排日定完;这半年里头,想在那大佛寺里"做道场",简直非有大面子不行的!
①随喜佛教用语。游览寺院的意思。
到家的时候,里内一个广东人家正放鞭炮,那是很长的一串,挑在竹竿上。我们站在里门口看去,只见一条火龙,渐缩渐短。等放过了我们走进去,依旧是冷清清的弄堂,不过满地碎红,堆得有寸许厚。
1934年2月28日。
一祖孙三代
这一天正是"冬至",并不冷,好像要下雨。下午五点钟光景,天就黑了。上海北站的月台上早已开亮了电灯。许多旅客正从刚到站的列车里涌出来,鬼赶在背后似的朝出口处跑着。不多一会儿,那靠近列车的一段月台上已经没有人了,月台出口处却拥挤着五颜六色的一个大人堆。这当儿,冷清清的列车的二等室门口闪出三个人影来。第一个跳下车来的,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穿一件花绒的拉练球衣,臂上挂一件夹大衣,不戴帽子。他下了车,旋一个身,把大衣披在肩头,演了个柔软体操式的双臂向上屈伸,一面朝着车门喊道:
“爸爸!小皮箱交给我来拿罢。"
“要小心呀,"这样答应着,一口24×14时的西式手提箱就由车门口的一个中年绅士的手里递给了那个拉练球衣的青年,却又找补着说,“你就专管着这个。扶爹爹,有我呢!"
中年绅士气色很好,看样子顶多四十挂点儿零,穿的是驼绒袍子,外罩马裤呢中装大衣。他一手撩起大衣的下摆,一手扶着一位白须的老人慢慢地下车来。这位老者,就是那青年的祖父,单看他那白胡子,你至少要猜他将近八十,可是你再看他那红啧啧的脸,他那很有精神的一双眼睛,你会觉得他顶多不过六十四五;实在他是七十二岁,前清咸丰十二年(公历一八六二年)太平天国的忠王李秀成五路进攻上海的时候,这位老人家刚刚出世,那时候,他的祖老太爷正带了家眷避难在上海的英租界;那时候,这北车站一带哪里会有房子,苏州河以北全是田地,现在的公共租界中区的跑马厅里那时还有小村落呢!
祖孙三代走到车站外边,就雇了一辆祥生气车,去落"栈房"。他们祖孙三代中间,那老祖父是十岁那年跟着家眷离开了上海以后,只在十五岁上再来过一次;那父亲呢,自从民国十年以来一年总要来上海这么一次,每次停留个把月,他算得是"老上海";至于那青年,这次还是第一次来,可是他读书的学校却也是在都市化的X城,所以他对于这陌生的上海的一切倒也不觉得怎样奇怪。独有那七十二岁的老祖父,他脑子里记得的上海还是六十年前的上海,此时坐在汽车里看着马路两旁的洋房那么高,马路上的行人和车子那么多,铺子的门前和大玻璃窗里装着那么红得亮得作怪的"年虹"广告,——他就睁大了眼睛,嘴里"啧啧"地,心里想道:原来从前的上海连影子也没有了!
他们到西藏路的一家大旅馆,就会着了早一天先住在那边的家眷。这是男男女女一大群:有那位老祖父的五十多岁的大儿子克勤和他的夫人和儿女,有二儿子克让(就是同老祖父来的那位中年绅士)的夫人以及十多岁的小女儿;还有大房里大少爷夫妇和三岁的小孩。老祖父和众人见过,刚刚坐定,猛的就听得头顶上一阵哈哈大笑,笑过后就是咿咿唔唔的像是说话又像是唱戏,中间还夹些沙沙的声音。老祖父抬起头来细看,墙上是一个小洞也没有的,只有个小小的木匣子,那声音就像从这木匣子里放出来。
“爹爹,这就是无线电播音!你讨厌它嘈杂么?关了它罢。"
大房里的大少爷,就是克勤的儿子继成对老祖父说;同时继成的夫人,一位二十三四岁的都市式的少妇,伸手到门边去揿一下,那咿咿唔唔的声音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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