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106)

2025-10-10 评论

    “啊,清泉,想不到你那么悲天悯人!”陈克明瞥了胡清泉一眼,淡淡地笑着说,突然他把脸一沉,转了语气,“可是,就因为房子是真烧了,老百姓是真死了,希望这是一场假戏的人们大概最后是要失望的!”
    “哦!你那么乐观?”
    “你呢?”
    胡清泉微笑摇头不答。谈话的线索就此断了。
    一会以后,胡清泉两手在湿毛巾上揩了一把,换着话头又说:
    “近来有一种杂志,议论很干脆,颇有点意思。……”
    他忽然顿住,望着陈克明一笑,好像在问:你不会不知道我说的这个杂志罢?但是看见陈克明只随便地“嗯”了一声,胡清泉忽然大声笑着,又说下去:
    “那简直是空想,然而,在这时候,敢发这样的议论,倒也不能不佩服他们的大胆、彻底、痛快!他们主张武装工人,分土地,发动游击战争,打倒假抗战的国民党,也要打倒投降了国民党的共产党!克明兄,你觉得这一个议论怎样?”
    陈克明知道胡清泉说的是一些托派的主张,但仍然不明白胡清泉为什么要用这些话来试探他。可是他又觉得胡清泉的用意或许还不在试探别人,而是找一种“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偷偷摸摸的勾当。
    “我觉得怎样么?”陈克明看着胡清泉那喷红晶亮的面孔,不动感情地回答,“我认为这是荒谬绝伦,丧心病狂!”
    “哦哦,我也说他们是空想……”
    “不!”陈克明打断了胡清泉的话,突然有点生气的样子。“不!这不是空想,这是阴谋,这是破坏抗日统一战线,正是敌人所求之不得的!这就是汉奸的行为,比起那些贩卖军事情报和军需物资的汉奸来,还要罪加一等!”
    胡清泉双手一拍,哈哈大笑,忽然又正色问道:
    “可是,他们揭露了假抗战的面具,不能不说是痛快罢?比起那些嘴巴上抗日,心里却不忘妥协的家伙来,那又怎样呢?恐怕还是他们天真些?”
    “哪里说得上天真!他们迟早会……”
    陈克明一言未毕,车夫拿了个名片进来了。
    “王参议员到了,”胡清泉说着站了起来。“克明兄,请自便罢。”
    俊俏女仆捧了一盆洗脸水站在陈克明面前,那盆里浮满了肥大的菊花瓣儿。陈克明一边洗手,一边望着又坐了下去的胡清泉说:
    “王佐臣跟你也是老朋友罢?”
    “可是今天我不想见他。”胡清泉笑着回答。“今天他是来拜访你的。再说,在别人的饭局上,他很乐意跟我谈话,可是,今天在这里,恐怕他倒没有准备呢!”
    胡清泉端起酒杯来又喝了一口,很神秘地又笑了。

    进了左边那间作为卧室的小房以后,王参议就匆匆告辞。炮声更密更响了。好像空气震荡的很剧烈,小方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在突突地跳。除了外房的一个勤务兵,这一排三四间的房子里还没有看见有第二人;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的,但那样响而且密的炮声使得陈克明的神经又紧张又疲乏,觉得已经是在血肉横飞的火线上了,同时又觉得像是走进了荒凉死寂的坟场。
    炮声占据了整个宇宙。陈克明站在小方桌前发怔,忘记了这房间的存在,忘记了房中一切的存在,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不,他觉得宇宙间一切都不存在了,就只有这愈响愈密的炮声。
    勤务兵端进茶具来了。陈克明这才把那炮声排出他的神经系统,打量着这小房间的内容。
    这是半西式的平房,有一对窗,已经用很厚的木板封闭的很严密,绝对不会透露一点灯光。小方桌两边有两把靠背椅子。此外,就是一张很阔的木床。床上有被窝天道中国哲学术语。与“人道”相对称。春秋时,有天,白布被套,像是医院里用的;因为床阔,露出了半边棕垫。
    一切家具都是那样的不调和,显然这都不是这间小房原有的。
    陈克明环顾一周以后,又看看自己,忍不住笑了:他之突然出现于这小房,当然会在这已有的一切不调和之上,再加一个不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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