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边的人声和车声好像去得远了。陈克明猜想他们是往前线去的。那么,昨夜这一仗,究竟结果如何?“大概还是我阵地屹然未动罢?”陈克明自己回答,想起了报纸上惯用的句法。“或者便是,敌以优势兵力进犯,炮火猛烈,我阵地略有变动,嗣经我增援部队反攻,即恢复原来态势,敌伤亡惨重。”
这样想的时候,陈克明又忍不住在心里暗笑。他觉得所谓前线记者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听了半夜炮声就可以描写火线上的风光了,而且说不定自己现在所住的这间小房子也曾招待过若干前线记者的罢?而且说不定那几位在这里经过一两晚,写过通讯的记者,也和自己一样还不知道这叫什么地名,离火线究竟有多少路罢?
从眼前这战场,陈克明的思想忽然飞到了几千里外的北战场;从北战场又想到从北平逃出来的自己的夫人和儿女们。和报章上的渲染完全相反,平津一带并没有经过大战轻轻就丢了,然而,流亡在平汉路上的人民却吃了不少苦。陈克明从家信中知道夫人和孩子们到郑州车站曾经露宿了一晚,也挨过饿,这是最近的一封家信,以后便又断了消息。“不知昨晚上他们住在哪里?”陈克明惘然想着,“是否也听到了炮声?”
陈克明忽然焦躁起来了,思潮忽东忽西,碰到的全是叫人忧虑忿慨的事。
最后,他的思想渐渐集中于一点,那就是《团结》周刊的前途。陈克明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但过了一夜,炮声是听够了,这件事还不曾提到。
昨晚在那个指挥部的时候他没有提,一则因为料不到会晤的工夫只有那么十来二十分钟,二则期待着对方先开口,(可不是,就礼节说来,应当是对方先开口么?)三则,谈话触及了组织民众的当儿,陈克明自己太兴奋了。
不但兴奋,也还有几分幻想。甚至现在又回忆到那时候张将军频频微笑点头的情形,陈克明的“此人可与为善”的幻想又旺盛起来了。
他想得很远,也想得很多。“他们在经验中得到了教训了,”陈克明愈想愈兴奋,“也知道民众工作的迫切需要,而且也明白了党部的包办作风贻害无穷了!为了他们自己切身的利害,也该拿出诚意来真正做点事,切切实实纠正一下了!”
他想得太远,也想得太多,甚至觉得即使《团结》的事情弄不到结果,光是这意外的收获也就不虚此行了。
汽车喇叭的叫声打断了他的瞑想。叫声就在屋子外边,两短一长,反复数次,像是打信号。陈克明起身走到外房,墙角的门板上可没有那个勤务兵,天色已经大明,门开着。他再到外边去看,一辆卡车停在屋子附近,车上可没有人。
现在陈克明看清了这地方的面目了。原来这也是一个小村庄,有一条小河,也有好些树木。房屋都在小河的两岸,显然敌机也曾来过,有些房屋炸坍了,只剩下半堵土墙。陈克明所住的那座房屋大体完好,而且这是村中最漂亮的一所,砖墙,半西式的门窗。
村子里静悄悄地,只有几个哨兵站在路口,看去像是勤务兵的两三个汉子蹲在小河滩上洗衣服。多么安静而悠闲啊!
谁相信这就是前线呀?
陈克明绕过了自己所住的那屋子,忽然又看见格式相同的两间,接连着一个小小的池塘。陈克明踱到那池塘边站住了,心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可又再三想不起来。一层碧绿的浮萍,像一幅绿丝绒被子,把这池塘遮盖的看不见一点水了。
陈克明转身踱进那两间屋子。门窗都没有了,也不见家具,满地是破碎的东西,有生锈的洋铁罐、破碗、旧的女鞋,而且也有撕破的书。陈克明在那些破书中看见了小学校的教科书和练习簿。他拾起那练习簿看一眼,这是算草,字迹很端正,屡次都得八十分,然而最后一次的习题只答好了三道,第四题仅写了半个题目。
“哎,走的多么匆忙呀!这一家的人!”陈克明手拿着那算草簿,惘然想着,“这可爱的小学生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也许他还能继续求学,也许他永远不能再读书;也许他在流亡中生病了,死了,也许他还活着……在千千万万同样命运的孩子中间,也许他是幸运的一个,也许是最不幸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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