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明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的心头变得异常沉重。
“呀!在这里!”
有人这样大声喊着跑来了。
陈克明吃惊地回头一看。来的是那个伺候他的勤务兵,后面又有一人,军装穿的整整齐齐,却光着头,是王参议。陈克明转身迎上去,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本练习簿。
王参议面色慌张,只说了句“找得你好苦”,拉住了陈克明就走。
转过了那小池塘,陈克明看见村子里的情形完全变了,小河两岸都是兵,身上插着伪装的树枝,三五架炮车隆隆地滚过。树下躺着些伤兵,新缠的绷带又已浸透了血,红的可怕。
王参议匆匆忙忙告诉陈克明:情况发生了变化,拂晓时我军已经转移阵地,张将军命令他赶快把陈克明送回上海,迟了路上怕有危险。
停在那里的大卡车这时已经装了东西也装了人。王参议请陈克明坐在司机旁边,又郑重地代表张将军对陈克明致意:“他说,事情太不凑巧,没有机会多多领教。你给他的印象很深。他打算办个刊物,请你主持。详细的办法,改天我回上海再跟你说罢!”
“哦?办刊物?”陈克明莫名其妙,“那么,《团结》周刊的事情呢?”
这当儿,卡车的马达已在卜卜地叫了,王参议退后一步,挥着手,好像想起来了似的叫道:
“呀,呀,这个,还不是一样的么?反正你有了用武之地。
再见,克明,回头在上海再谈罢!”
卡车开动了,转瞬之间,王参议和那村子都落在后边了。十多分钟后,卡车在公路上了,这是一条满目疮疤的煤屑路,卡车颠的厉害,陈克明的思潮却更起落不定。现在他没有幻想,可是,待他解决的问题似乎更加复杂起来了。
半小时以后,卡车停在一所又像厂房又像营房的大建筑的门前,有人下车,但也有更多的人冲锋似的抢着要上车。一个穿军服的青年在司机室窗口张望了一下,突然叫道:
“呵,这不是陈先生么?”
陈克明一怔,不认识这青年是谁。
“您忘记了么?在严洁修家里见过您的!”那青年一边说,一边就从司机室旁边攀上车厢,“我是赵克久,和严洁修是同学。”
最后的两句,陈克明始终没有听清,因为卡车又走了。这时候,敌机的吼声也在天空震响,不过它的目标不在公路,一会儿,就一无所闻。
赵克久一时冲动从家乡到了上海,一时冲动又在那个钱科长的指挥之下鬼混了许多日子,但现在又想摆脱那种“卖狗皮膏药”的生活,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反复迟疑盘算的结果。
刚穿上那套不大称身的军服的时候,赵克久确乎很得意;同事们的军服都有领章,最起码的是准尉,例如小陆,赵克久却没有,他在钱科长手下好比是临时抓来顶缺的一个伕子,可是他那时正在兴头上,这一些小节他都不拘。前两次他请假到上海拜访严洁修和罗求知,便有点在“同学少年”跟前卖弄他这番“际遇”的意思。
不过今天他好不容易又请准了一天假再去拜访他的“老朋友”,他的心情就没有从前那样开朗。然而他还是满抱着希望的,他无论如何想不出理由来证明他不应该找这两位“老朋友”,当然他也决不怀疑他这两位“老朋友”会拒绝他的要求。
现在他挤在卡车的一角,耐心地等待这“三期肺病的家伙”拖他到目的地。同车的十来人,都不是和他同一单位的,都不认识,而且也不是和他同一出身界观的学问;是理论化、系统化的世界观,是关于自然、社,同一教养的,说话很难投契,因此他只能用瞑想来排遣那并不怎样长的时间。
他想着家,想着父母、嫂嫂、妹妹、小侄儿女,甚至想到了家里那条“阿花”。
他又想到家乡的一些人,谢吉生,“油煎猢狲”,王保长等等。于是就又想到了他离开家的前夕那个闹哄哄的“欢迎慰劳会”。这一个盛会引出了他最近几十天的啼笑皆非的生活。没有这一个会,他不会和钱科长混熟,也就没有可能附搭他们的专车来上海,自然更不会穿上这套制服,以雇员资格一个月拿八块钱津贴。八块钱,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快两个月的工夫,他自己赔贴上的数目,总有四五个八块;这是他常常自己表白非为混一口饭而是为了爱国的真凭实据。然而回答他这赤忱的,却是白眼,甚至冷嘲热骂。那就无怪他现在灰了心,决定不再“混下去”,开始要作自己的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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