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三分钟,唐济成把纠纷的原因和经过都告诉了周为新,并且附加他自己的意见道:“萧长林提出的办法很妥当。
周阿梅的工资当然不能扣。”
周为新不置可否,用铅笔数着受伤者的名单,自言自语道:“哦,十二个。”又数了一遍,抬眼看着唐济成道:“名单上没有你?我瞧你额角那一块青肿也不轻呢!你应当休息!”
唐济成摇摇头,却又说:“可是你也负伤啊,你也没有休息。”
“我么?”周为新忽然叹口气,脸色变得十分黯淡。“可不是今天。”顿了一下,苦笑着又加一句道:“明天或者后天。”
“啊,什么?”唐济成吃惊地问,“明天或者后天——”
“可是五分钟快到了!”周为新立即打断了唐济成的话。“我们要宣布办法。哎,十三位受了伤,真是不幸的意外。但不幸中之大幸,伤势都不严重;照密司张看来,一两天都可以照常工作;那么,受伤的十三位统统休息两天罢!”
唐济成静默地听着,而且睁大了眼看着周为新,好像他的听觉不够灵敏,得用视觉来帮忙。
“当然,”周为新想了想,又说,“自愿继续工作的,也随他的便;他的工资,可以照双工计算。——就这样办罢!济成,你代我宣布一下。”
说完,周为新转身又对悻悻然抱着双臂站在那边的李金才招了招手,冷冷地吩咐他道:
“周阿梅,我给他两天的休息。他的工作,就派你代替!”
“啊!”李金才吃惊地叫了一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派我——”
周为新摇手,不让李金才往下说,又淡淡一笑,反问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本厂向无此例?——不错,向无此例!你是工头,你的职务是动嘴管人,不是动手管机器。这是本厂向来的规章。可是,我要对你说,现在是抗战时期,现在是国难时期,老规章已经不适用了!你天天叫别人抗战,今天我给你一个机会认你也抗两天试试!去罢,回头我还要来检查你的工作的!”
这一番话,唐济成在旁听了,不禁暗暗点头赞美。
李金才脸上的麻粒全部涨得通红,倔强地站在那里,显然并无服从的意思。
周为新突然生气了,怒声喝道:
“去!今晚上我还是这里负总责的呢!”
李金才料想无可挽回了,哭丧着脸,气冲冲地走到工场的一角,指桑骂槐地找工具。
这里,唐济成宣布了刚才决定的办法。从工场的每一角落又送来了表示满意的掌声。
梅花形的光圈下,工作又开始了。一簇一簇的人堆里响出了各种工具碰击着钢铁和水泥的声音。这是清脆的,那是重浊的,错落而又和谐,构成了美妙的旋律。有时,装箱组也来加入它所特有的音乐:大锯和木板的合唱刹拉刹拉像一阵骤雨,轰隆轰隆又像远处的一串闷雷。有时这两组音乐偶然不约而同来了个间歇,那时候,就可以听到此起彼落的另一种神圣伟大的节奏:
——粗重的喘息,
——短促而喜悦的一声:“啊,对了!”
——迸射着生命力的雄壮的吆喝:“顶住,可不能松手!”——多么粗野然而又多么亲切的叫唤:“操你的,傻小子,别动蛮劲!”
半夜餐来了,照例是每人两个咸鸭蛋,一个大饼。可是大家暂时顾不得吃,还在拚命工作。
周为新双手捧着头,双目半闭,好像这一切的神圣、雄壮、美妙的音乐使他沉醉了,又好像他根本不曾听到这一切,他的心灵正徜徉在另一世界。他面前摊着唐济成所起草的“迁移实施计划”,包括了:一、起运以前应准备各事项,二、迁移途中应注意各事项,三、到达目的地后急应办理各事项——这三大类。
周为新睁开眼,无目的地凝神看着地下。近旁有带着血迹的一团麻丝。当这殷红的东西和周为新的眼光接触的时候,周为新突然全身一震。他盯住这东西看了好半天,然后下了决心似的霍地站起来,扬声叫道:“济成!济成!”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