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23)

2025-10-10 评论

    从工作中抬起头来的唐济成似乎一惊,但随即用了轻快的步子走过来了,他头上那块青肿更大也更突出,亮晶晶像半只生的苹果。
    “好好地收藏起来罢。”周为新轻声说,把那份“迁移实施计划”塞在唐济成手里。接着他叹了口气,诚恳地又说:
    “你这计划很切实,可惜这件事越看越远了!”
    “哦?”唐济成惊愕地叫了一声,定睛看着周为新,等待他更多的说明。但是周为新的脸色、眼神,乃至一举一动,都比他那句话更能使唐济成发生更大的疑惊,而且直觉到前途的困难一定意外地严重,——多余的说明似乎已经不必要了。
    “一切都叫人灰心!”终于又说了这样一句,周为新便颓然坐下。
    “可是,一切的困难也早在意料之中,”唐济成打叠起精神,委婉地说。“官方办事之贪污无能,社会组织的不健全,我们也不是不知道。……”
    周为新摇手打断了唐济成的话。“现在叫我灰心的,倒不是官方办事的敷衍荒唐,”周为新忽然兴奋地说,“现在的问题在资方!”
    “资方怎样?”唐济成急忙问。
    周为新的兴奋又消逝了,他苦笑着用了他平常很少见的半游戏半讥讽的腔调说道:“怎样?也并不怎样!你说他不这样了,他又还是这样。你说他要那样了,他可又还没有那样!嘿嘿,济成,你说,碰到这样的人和事,你能把它怎样?”
    唐济成一声不出,只是听着。周为新的精神上的变态,却引起了唐济成的错觉:他以为这不过是疲倦过度而又钉子碰得太多的结果,让他尽量发泄一通,也就完了。
    然而周为新把脸色一沉,回复到他平常说话的腔调,干脆而简单地只说了五个字:“严仲平变了!”
    唐济成惊讶地看了周为新一眼,依然不作声。
    现在周为新又兴奋起来了。他简单地把经过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是忿然的这样几句:“我们受了他的欺骗,这且不说;最可恨的,我们还得代他欺骗别人!”
    唐济成还是不说话,他的眼光异样地闪动,他的脸色却很平静。唐济成现在明白了周为新今天晚上时而颓唐时而又兴奋的原因了,但还摸不准周为新对严仲平他们的鬼计究竟抱了怎样的态度。
    大锯的隆隆声忽然掩盖了工场内各种其他的声音。零件业已全部拆卸,赤裸裸地仅剩整副钢骨的一架机器,正在十多人的合力之下,抬离水泥的座子。杭育杭育的合唱,这时又淹没了大锯的隆隆之声。
    这是拆卸工作全部完成的第一架机器!杭育杭育的合唱中包含着血汗的回忆,也放射着胜利的喜悦。这不但是国华厂拆卸过程中首先完成工作的第一架,也许在上海所有的各迁移工厂中这也是第一架呢!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这是全厂员工期待已久的一瞬,而且,正如周为新在前天所说,“这是终点里边的起点,一架机器的拆卸工作大功告成了,这是终点,工业迁建的大计划上打下了第一桩了,这是起点。”周为新曾以极兴奋的情绪期待这历史意义到临的一瞬间。这一瞬间现在毕竟到了!
    欢呼声爆发了,代替了杭育的合唱。满头大汗,耀着胜利的喜悦的人们,站在那被征服的阵地——空空如也的水泥座子上,用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宣告自己的劳力的成果,并且鼓励全场的同伴。然而在这纪念性的场合中,周为新却没有出现。他双手捧着头,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唐济成也卷入了这欢呼的浪潮了,虽然他的内心是有点沉重的。他走进人丛中,用手指敲着那架机器的钢骨,在欢笑声中,他说道:“不怕你多么顽强,只怕我们没有决心;工友们,还有更大的顽强,等待我们去克服!”
    机座的钢架下立刻衬进了碗口粗的木梢,人们推着它到装箱组的一角。在那边,它将穿上稻草的外衣,然后等待那运它走的卡车。
    唐济成回到周为新面前,兴奋地说:
    “第一架拆卸完成了,按照预定的期限。可是我们一定不能让它躲进租界的货仓!”
    周为新苦闷地用铅笔在桌面胡乱画着,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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