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岸的公路现在渐渐斜向南方,终于钻进了大片的灰绿色——这不是市镇就是很大的村庄;而在这大片的灰绿色的近旁,有一处,返光甚强,想来是池塘。公路旁的竹林内隐约可见大队的挑伕在休息。一二十辆的载重卡车,正驶过那竹林,转瞬间变成一簇黑点子了。
“敌机要侦察的,也许就是这条公路罢?”唐济成这样想。
他这猜想立刻得到了事实的证明。嗡嗡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一齐来了。唐济成最初还以为这是苍蝇的声音——自从在那小市镇停泊了数小时,船上的伪装便收留了大批的金头苍蝇,唐太太曾戏呼之为“重轰炸机”。但是再一细听,就知道那嗡嗡的声音一半是苍蝇,一半却不是苍蝇。
但这声音已经在公路上起了反应。那一簇黑点子现在散开来了,躲到公路两旁的田里;有几辆竟往回走,打算在竹林之内找隐蔽。
等到唐济成听清了飞机声音所来自的方向,他也看见了飞机本身,有老鹰那么大,仍然是三架,正掠过那遥远的村庄,沿公路来了。
断断续续的机关枪射击声也从空中落到水面。转瞬间那三架飞机到了河流上空,然后又大转弯,向原路飞回。
前面那一帮船起了骚动。唐济成看自己的一伙,也正纷纷各自找寻隐蔽。敌机仍在河流上空盘旋,有时飞的很低,那尖厉的啸声实在可怕。
“难道今天当真找到我们头上来了么?”唐济成这样想,返身回中舱去。中舱的空气很严重。唐太太和陆医生一脸惶惑,相对而坐。后舱传来小弟的惊恐的哭声。好像怕这孩子的哭声会被空中的敌机听到,阿珍姐压低了嗓子在威吓他:“再哭,就丢你到河里!”
在艄棚上,周阿梅正在帮着船家,只听得他连声喊道:
“那边,那边!那株柳树下靠一靠罢!”
敌机骚扰了差不多整个下午。国华厂那些船停停走走,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共也不过走了二十来里。
十四条船现在聚在一处,急待解决一个问题:就此停泊过夜呢,还是继续走。
整个下午都伏在他那“防空室”内受够了惊吓的姚绍光,主张以后要昼伏夜行,理由是“安全第一”。
蔡永良当然也不肯冒险,但他又顾到严老板给他的限期,而况如果就现地停泊下来,前不巴村,后不巴店,那正是他所最不以为然的;他主张赶到最近一个乡镇然后休息过夜,明天的事明天再议。
唐济成赞成了蔡永良的意见。
夕阳斜照中,他们匆匆吃了晚饭,又派好了帮着摇船的人,立刻又出发。姚绍光的“第五号”领着头,这是姚绍光自己要求的。
姚绍光本来认为中段被炸的可能性最大,而头尾两端最小,头与尾比较,则尾尤其“保险”。可是最近的实际经验不能不使他这“理论”有了修正。他认为“尾”不如“头”。这是他研究“空防”的又一独得之秘,绝对不传人的。
当下他得意洋洋抢先开船,而且竟不入“洞”,例外地赖在中舱,占了张巧玲的部位,说是“清凉的夜气”简直使他醉了。有一搭没一搭,他逗着张巧玲说话。
天空出现了第一颗星。田野都消失在黑暗中了,然而那河流却越来越亮,像一条银带。“第五号”的两舷挂着红绿灯,两枝橹的声音又急又匀称,阿寿和歪面孔都做了临时的学徒。紧跟着“第五号”的十三条船却连红绿灯也没有挂,每条相离丈把路,船家们时时高声打着招呼。
姚绍光说话的声音愈来愈模糊,终于停止;接着就大声地打着呼噜。
而这时候,河面也正在发生了变化。顺风飘来嘈杂喧嚣的声音。前面约百步之远,影影绰绰一大堆,几点红光和绿光移动不定,忽左忽右。银带子似的河道似乎愈缩愈短,河身也突然变窄了。不多工夫,“第五号”发现自己好像走进了断头的死港,左右前后全是船只。
周阿寿从后艄转到船头,横拿着一枝长竹篙。黑魆魆中他怎么也看不清是些什么船只阻塞了河道。四周都有人对他吼叫,他听得是“扳艄”二字,可是他不大懂得那两个字的意义,并且他还不大熟练,如何使用他手中的竹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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