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颤抖着说。
“是两个大闺女变的。”他说,“俺爹说从前有两个大闺女下河去洗衣裳,光顾了泼水嬉戏,让水把褂子和棒槌冲跑了。她俩下河去捞,双双淹死,变成了一对小蛤蟆,一个叫棍(棒槌),一个叫褂。”
“那小蛤蟆是不是有公有母呢?”我问,“要不它们怎么能繁殖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说,“反正俺爹说这种小蛤蟆是两个大闺女变的。”
河上起了一阵风,寒气侵人。背后的荻草刷啦啦一阵响,“巴鲁”从荻草中钻了出来,挤在我们之间。
“你说我们俩淹死后会变成什么?”他突然问我,眼睛里闪烁着绿幽幽的火花。
我本能地抓紧了荻草,说:
“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想我们应该变成两个黑色的小人鱼,每当河里涨大水时,我们就站在水面上唱歌……”
“唱什么歌?”
“一九三八年哪,鬼子进了中原,先占了卢沟桥后占了山海关,火车道修到了俺们济南……”
这时河中翻起一阵大水花,一个绿油油的,圆溜溜的东西在水花中翻滚着。
我怪叫一声,手抓脚刨上了河堤,顾不得那条钓上来的鲇鱼,顾不上钓鱼竿,顾不上钱英豪和“巴鲁”,更顾不上脚下是泥还是水,逃命似的蹿回家去。
事后,钱英豪带着“巴鲁”把鱼竿和鲇鱼送到我家,并且告诉我,那个在水中翻滚的怪物,其实是个大西瓜。他说他跳下水去把西瓜捞上来,当场用拳头敲开,挖了点红瓤一尝,一股酸臭气,在水里泡久了,坏了。 他沉入树冠中,拿上来两根可以伸缩的高级钓鱼竿,我抚摸着鱼竿顶端那个镀镍的晶亮滑轮,惊奇地问:“这么高级的东西,你从哪儿搞来的?”
他诡秘地一笑,说:
“那你就别管了,反正不是去商店里偷的。”
我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钓了。”
他说:“你这伙计,真是难缠,什么事都要刨出根来。”
我说:“要不怎么能长知识呢!”
“屁的知识!”他笑着说,“告诉你吧,这两根鱼竿,一根是吴副市长的,一根是马县长的。他们每个星期天都坐着轿车,带着随从,到这棵树下来钓鱼,吵得我不得安宁,我就施了点小法术,把他们吓跑了!”他狡猾地笑着说,“这鱼竿就成了战利品,我还从来没用过呢。”
“你这伙计,做了鬼也不安分。”
“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得意地笑起来。
我们把钓竿准备好,才发现没有鱼饵。
“去挖蛐蟮吧!”我说。
他说:“这条河里的鱼都学鬼了,它们再也不吃蛐蟮了。”
“那用什么?”
他扯起一根沉浸在河水中的柳条,从上边撕下两颗紫红色的叶瘤,剥开,捏出两只白色的小虫子,挂在我的和他的鱼钩上。
我们把鱼钩甩到水里,并肩而坐,注视着水面上的用胶木刻成的浮子。我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他的鼻孔里又喷出烟柱,但力道微弱,因为我看到他的耳朵里、头发里、脖子上、腮帮上都有缕缕青烟钻出,减弱了鼻腔的烟柱。
我注视着浮子,渐渐地竟看到了浮子下悬着的钓线,钓线笔直地垂下去,挂着白虫的鱼钩在距离水底半米处微微地抖动着。这里的水底并不是真正的河底,而是枯水时的河滩,当时潮湿地生长着的红梗糁、紫叶薇菜、三棱蓑衣草现在都在水底摇动着,水底的缓慢潜流把它们忽而推向南,忽而拉向北,忽而拥向西,忽而扯向东。水中的细沙缓慢地在水底积淀,也积淀在它们的茎叶上。超过它们往前望过去,便渐渐展开了河底一股股的旋转着、流动着、沉淀着的亮晶晶沙土。水分成了起码三个层次也起码表现出三种泾渭分明的颜色。只有几只粉红色的线虫把身体缠在水草茎上并随着水草的摆动而摇曳。却没有一条鱼的踪影。没有白鳝没有鲤鱼没有鲫鱼没有老鳖什么鱼也没。适才我们吃鸡时那些跳跃出水面争食鸡骨头的大鱼小鱼们哪里去了?我抬起头,困惑不解地看着钱英豪。缕缕青烟从他的头颅和脖颈上的数十个缝隙里小蛇一样钻出来。这情景令我惊愕但随即又归于平淡无奇,对待钱英豪这种奇人自然不能以常理论之。他从哪里往外喷吐烟雾是次要的,河底没有了鱼的踪影是主要的。因为当前我们的首要任务是钓鱼。鱼到哪里去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