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重逢(25)

2025-10-10 评论

    他又用上了他的特技把烟蒂四分五裂地吐到河里,网络状的过滤嘴和烟纸漂浮在水面,那些饱含着尼古丁的烟丝则丝丝下沉,一直沉落在水草的茎上、叶上。鱼呢?鱼到哪里去了?
    他响亮地咳了一声,随即把一口痰吐到河里。干痂的痰块宛若炸弹的碎片在水面上打出一圈美丽的涟漪。他突然地用压抑着的嗓门说:
    “看,快看,它们来了!”
    我的视线在他那根红锈斑斑的食指的指引下,超过水草,再越浅滩,停止在河中心那个水深如潭的大漩涡之下。水在那儿像车轮一样旋转,周围的水都给它让开了道路。两点碧绿的颜色从那漩涡中甩出来,一条像丰满少妇胳膊一样的白鳝鱼在河水中小心翼翼地对着我们的树冠游来。由它带头,那些与它同样粗的白鳝和比它细不了多少的白鳝们,像一团银光闪闪的水底灰云,从那漩涡中拥拥挤挤旋出来,在广大无边的河床上紧密团簇着快速游动。它们的群体游动极像群鸽在蓝天上盘旋飞行,忽行忽止、忽进忽退,进退自如、毫无凝滞感与停顿感,其动作的巧妙、行动的统一,达到如此的程度令我叹为观止。它们的游动似乎无法停止,久久跟踪它们,我的眼睛感觉到很疲倦。便转移目光,去搜索别的鱼儿。在我们所坐树冠的周围,那些被水淹没的紫穗槐丛中,奇迹般地包围上来数百条鱼,有鲤、鲇、鲫、草,颜色各异,大小不一。还有一只笨拙的青盖大鳖,把身体半埋在泥沙里,瞪着两只秤星般的鳖眼,死死地瞅着我。那些鱼们在那些青绿的灌木枝条中极其缓慢地游动着,眼珠子都睁得溜圆,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猛然意识到:鱼把我们包围了!一阵从没有过的恐慌攫住了我的心。在亚热带密林中我们包围越南的乱七八糟破烂部队,在故乡的河流边故乡的树冠上乱七八糟的鱼部队包围了我们。白鳝鱼还在进行令我眼花缭乱的游泳表演,杂色鱼们还在灌木丛中、水草旁边隐蔽着、潜伏着。它们身上的颜色与周围的环境协调一致,好像都穿着迷彩服,仿佛是一些行踪诡秘的特工。
    据传说,鱼是能够吃人的,并不是指海里的鲨鱼,而是指河流湖泊中的淡水鱼。传说总归是传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但今天,传说似乎要变成现实了。
    我相信钱英豪肯定也发现了鱼类布下的包围圈,他头脑灵活,有军事天才,少年时期就对鱼类的习性深有研究,还乡后又坐在河边的树冠上日日观察,他对鱼们的阴谋应当洞若观火,有他在我似乎可以稍微放宽心。这时,我感觉到他用冰凉的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腰,与此同时,他的散发着腐臭味道的嘴巴也贴到我的耳朵旁,他说:
    “注意看那条大白鳝!”
    他的话音刚落,腐臭味尚未彻底消散,那群飞行着的白鳝便停止游动:齐集在离我们的树冠不远处的水下,千绳万扣般滋滋钻动着,最后盘结成一个宝塔形状,它们的头一律朝外朝上翘着,煞是好看也煞是骇人。它们盘成宝塔的速度极快,大小好像一群久经训练的士兵,当然它们绝对不是士兵,它们更像一群训练有素的杂技演员。大白鳝在最下层,小白鳝在最上层。塔上那只小白鳝只有铅笔杆粗细铅笔杆长短,可能是因为小的缘故它的颜色几乎是黑的,它三分像白鳝,七分更像一条骄傲的小蛇。毫无疑问,这个小东西是这个白鳝家族中的宠儿,比十世单传的独生儿子还要珍贵。看着这鳝鱼们的宝塔,我愈发感到人的悲哀和渺小。神奇的动物界究竟还有多少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景,恐怕永远是天文数字。
    那条大白鳝没有编入宝塔,在鳝群编织宝塔的过程中,它围绕着群体傲慢地游动,宛若一个威严的指挥官,趾高气扬地视察着自己的团队。宝塔编成后,它停止游动、弯曲着尾巴,将身体斜斜地立起来,张开了嘴巴——
    钱英豪又戳我一下,说:“鱼的耳朵!”
    它张开嘴巴,像年迈的老人吐痰一样,将身体用力弓着,两朵乳白色的状如蝴蝶的薄膜,从它大张开的嘴巴里缓慢地膨胀出来。宝塔上那些翘起的鳝头都频频点动着,令我眼花缭乱。就这样过去了约有半袋烟功夫,那大白鳝嘴里吐出的薄膜清脆地响了两声,随即破裂了,那些破裂的薄膜在水中轻飘飘地浮游着。与此同时,那群鳝构成的宝塔突然解体,塔顶那条黑色的小鳝疯狂地吞食着那些薄膜,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继承老鳝的衣钵。那条吐出耳朵的老鳝已经翻转了肚皮沉在了河底的泥沙中。群鳝环游,像一个团团旋转的银灰色圆圈——一个鱼的圆环——把黑色的小白鳝和死去的大白鳝围绕在中央,小白鳝贪婪地把那些薄膜状的东西吞食干净,然后开始啄那条死鳝的肚皮。这无疑是一个信号,因为只啄了一下小鳝便翩游上去。群鳝凶猛地扑向死鳝,啄得那死鳝翻来滚去,河底腾起一股黄沙。群鳝争食时发出的唧唧鸣叫穿透河水,扩散到水雾迷漫的河面上,那条胳膊粗的死鳝,转眼间便成了一根白骨,群鳝结成集体,簇拥着那条小鳝,飞一样游走了。而这时,适才那个从石桥上跌入河水的少校,已经沿着河底,滑行到树冠前的平坦河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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