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哼!”恂如听到末后实在耐不住了,“承情承情,你替我圆什么谎?已经打锣打鼓,闹的满城风雨了,还说给我扯谎!昨天是王伯申邀我去商量地方上一件公事般纲领和具体纲领。系统总结了党的建设经验。指出,理论,倒要你代我扯起谎来了,真是笑话!”
“什么地方上的事情,大热天气,巴巴的要你去管?”少奶奶的口气也越来越硬,“你又不是绅缙,平时闲在家里,不曾见你去管过什么地方上的事,昨儿姑妈来了,偏偏的就着忙了,一个下午还不够,骗谁呢,什么屁正经要商量到三更半夜才回来?”
这几句话,却大大损伤了恂如的自尊心。他气得脸色都变了。他“不是绅缙”,从没干过一件在太太们眼里看来是正经的事:这是他在家里人心目中的“价值”,可是像今儿少奶奶那样露骨地一口喝破,倒也是从来没有的。他睁大了眼睛,看定了少奶奶,觉得“不理”的策略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虽然昨天黄昏以后他的确被所谓“三朋四友”拉去胡闹了半夜,但白天之有正经,却是事实,而且晚上所去的地方也不是店里宋先生瞎编的什么私门子,恂如是有理由“奉璧”少奶奶那一顿数说的;可是又一转念,觉得这样的“女人”无可与言,还是不理她省事些,他只冷笑一声,便翻身向内,随手抓取那把鹅毛扇复在脸上。
好一会儿房中寂静无声。少奶奶叹一口气,站起身来,望着床中的恂如,打算再说几句,但终于又叹口气存在的同一性,是可知论者。唯物论者认为思维统一于存在,,向房外去了;同时却又说道:“快起来罢,回头姑妈也许要来房里坐坐,你这样不衫不履,成什么话!”
从脚步声中判明少奶奶确已下楼去了,恂如猛然跳起身来,急急忙忙穿衣服,还不时瞧着房外;好像他在做一件秘密事,生怕被人撞破。他满肚子的愤恨,跟着他的动作而增高。他怕见家里人,怕见那激起全家兴头的瑞姑太太。“反正他们当我是一个什么也不懂也不会的傻瓜,我就做一件傻事情给他们瞧瞧,”他穿好长衫,闪出房门,蹑着脚走下楼梯,打算偷偷上街去。“再让他们找一天罢,”他一边想,一边恶意地微笑。但是刚走到厅房前的走廊上,真不巧,奶妈抱着他的两岁的女儿引弟迎面来了。那“小引”儿,手捧个金黄的甜瓜,一见了恂如,就张臂扑上来,要他抱。“我没有工夫!”恂如慌忙说,洒脱身便走。不料小引儿又把那金黄瓜失手掉在地下,跌得稀烂,小引儿便哭起来了。恂如抱歉地回过身来,那自以为识趣的奶妈便将小引儿塞在恂如怀里,说:“少爷抱一抱罢。”
恂如抱着引弟,惘然走下石阶;受了委屈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使他的动作粗暴。引弟感得不大舒服,睁圆了一双带泪的小眼睛,畏怯地瞧着她的爸爸,恂如也没理会得,惘然走到院子里东首的花坛前站住,慢慢放下了引弟,让她站在那花坛的砖砌的边儿上。坛内那枝缘壁直上的蔷薇蒙满了大大小小的蛛网,坛座里的虎耳草却苍翠而肥大。恂如松了口闷气,重复想到刚才自己的计划,但同时又自认这计划已经被小引儿破坏。他本想悄悄溜出门去,不给任何人看见,让少奶奶她们摸不着头脑,然而此时不但有小引儿缠住他,并且数步之外还有那不识趣的奶妈。他惘然看了小引儿一眼,这孩子却正摘了一张肥大的虎耳蓦地伸手向她父亲脸上掩来,随即哈哈地笑了。恂如也反应地笑了笑,定睛看着这孩子的极像她母亲的小脸。梦一样的旧事慢慢浮上他的记忆:三年前他第一次向命运低头而接受了家里人给他安排好的生活模子的时候,也曾以现在这样冷漠的心情去接待同样天真的笑。而今这笑只能在小引脸上看到了,但这是谁的过失呢?当然不是自己,亦未必是她。……恂如苦笑着抱起小引儿来,在她那红喷喷的嫩脸上轻轻吻了几下,然后告罪似的低声说道:
“小引,好孩子,和奶妈去玩罢。爸爸有事。”
看着奶妈抱着引弟又出街去了,恂如低头踱着方步,似乎正想找出一件什么事来排遣时光。他仰脸看着楼厅对面那一排三间靠街的楼房,记起幼时曾在堆放源长号货物的一间内,和姊姊捉迷藏;现在这一间,还有左侧那一间,依然作为源长的货栈,而且货物也依然是那些化妆品和日用品,可是他自己却不是从前的他了,他还在“捉迷藏”,但对手不是他的婉姊,而是祖母,母亲,和自己的少奶奶,——甚至也还有那娇憨天真的小引罢?恂如皱着眉,慢慢踱进厅堂,又穿过厅后的走廊,便到了那通往东院的腰门口了。瑞姑太太的朗爽的谈话声从东院送来,恂如蓦地站住,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到的是什么地方。瑞姑太太似乎正在谈论她的嗣子脾气古怪,“七分书呆气,三分大爷派”。恂如一听,便不想进去,经验告诉他,每逢这种场合,那教训的风头一转便会扑到自己身上。然而已经晚了,小婢荷香早从东院的天井里望见了他,就高声报告给太太们:“少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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