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72)

2025-10-10 评论

    夜气异常清新,然而良材的心头挤满了沉闷和郁热。他信步走去,惘然想道:“也许我办的不对,然而曹志诚那样干,难道就对么?……”他苦笑一下。“今儿这个剥削农民的曹志诚倒成为农民的救星,倒是大家所颂扬;我呢,反成为专横的地主,强迫大家分摊一些损失!这些蠢笨的人儿,一定在心里怨我,骂我,说,要是学了小曹庄的办法,那多么干脆,大家一个子儿也不会丢的!”他突然站住,望着那刚从浮云中钻出来的月亮,沉吟半晌,又毅然摇头道:“不能!我不能坐视他们乱来!”
    又向前走,他又想道:“乡下人虽然愚笨,但何尝不识好歹,不明是非。你给他们好处,他们怎么会不懂?你打了他,也许他不敢喊痛,但何尝不恨在心头?恩怨是能够分别的。如果我的办法当真是有利于他们,何至于不愿意?就怕我以为有利者,他们看来未必有利。这只是我以为于他们有利……”这样想着,良材心头又沉重起来了。他抬头望着天空,似乎这比看着地下会使得他的心胸开朗一些。他执拗地要打通这思想上的难关。“只是我以为于他们有利么?没有的事!我看来于他们有利的事,就一定有利!为什么呢?”他这样想,又不禁傲然自笑了。“因为我比他们有见识,我比他们想的周到,我比他们顾全大局。”——然而这样的自信立即又被他心里的另一个“我”所驳诘:“喂,喂,慢着,说话还有相反的一面。你有见识,考虑得周到而堂皇,对,他们是比不上你的;可是你的见识和考虑在你为了自己而运用的时候,你果然可以自信保没有岔儿,可你凭什么又敢断定为了别人打算的时候也是当然不会错的?你凭什么来断定你觉得好的,人家也一定说好?你凭什么敢认定你的利害就等于人家的利害?……从前你认为于己有利的事,你的夫人就以为于她不利;现在你所做的事,你的嗣母也就常常不以为然。张老太太相信她的主意完全是为了恂如的快乐,可是恂如却以为是痛苦;恂如想照他自己认为不错的方法去做人,老太太却另有她的一套要恂如去干,……一家的至亲骨肉也还走不到一头,可是钱良材和张恂如倒能够谈得很投契;尽管谈得投契,钱良材认为应该的,张恂如未必也以为然。何况钱少爷和他村里的老百姓,怎么就能你觉得好的,人家一定不说坏?”良材愈想愈糊涂,也愈加寒心了,然而他不肯歇手。“哎,可是同为这世上的人,总不能这样各有是非,”他痛苦地钻求,“人人之间,总该有一点是大家都乐意,大家的看法都一样的!”
    这一点是什么呢?良材不能回答。
    闷闷地走回府里,他又躲进了自己的卧室。三张相片依然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上。但这一回,却是三老爷的威严的目光刺进了良材的扰乱的心头,使他在迷惘之外又添了惭愧。他默然谛视着父亲的相片,仿佛听得父亲的沉着的声音在耳边说:“君子直道而行,但求心之所安,人家怎样想,不理可也。”哦!但“道”是什么呢?良材苦笑着,却又忍不住想道:“可也作怪!这一个字,在父亲那时就轻而易举,片言可决,干么到了我手里又变得那么疑难?”
    种种的回忆都杂沓地来了。然而种种的回忆都引到一个结论:父亲每举一事,决不中途怀疑它的对不对。好像那时候一切事情都分成两大堆:一堆是善,一堆是恶。而且那时候人们的见解也是那么干脆:好与不好,人人所见是一律的。
    良材的眼光慢慢移到母亲的相片上。这是他母亲四十以前的照相,端然正坐,微有笑容,低垂的眼睫,似乎在说:因为我对什么都满意,所以世界上也没有不满于我的。良材忽然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可是我又不能完全像我母亲,”他惘然想道,“而且我的夫人虽然处境和母亲相仿,她也不能学母亲那样一无所求,怡然自适。这又是什么缘故呢?”他俯身伏在桌上,让自己沉浸在这些没有了结的回忆和感想里。

    东风吹送细雨,跟着曙光来到了钱家村了。东风很劲,像一把大刀,逆刮着银鳞似的河水,兹拉兹拉地呼啸;负创了的河面皱起了无数条的愁纹。在有些地方,这些愁纹又变了小小的漩涡,一个个像眼睛。
    这些小眼睛互相追逐推送,到五圣堂附近,忽然合并为较大的一个了,但猛可地撞在一块潜伏在岸边的顽石上,又碎裂为无数的白星子,细得跟粉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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