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朋友那里见过这女的一两次。”
我觉得好笑,皱了眉头。这时我当真有点生气了。难道我竟是坏透了顶的,只配给人利用,却值不得告诉半句真话?我自己知道我还不是这样的贱骨头,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还懂得一点呢!我越想越气,却冷冷地说道:“K,不跟你多说废话,这一件事,我没法帮忙你!”
这意外的变局,可就将他怔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直望住我。
要是他也跟我呕气,那倒也罢了,但这么一副嘴脸却叫人难受。我苦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转换了口气说道:“你想,这样没头没脑的,叫我怎样打听去?连人是几时弄走的,你还没告诉我呢!”
就同没有听到一样,K的脸部表情没有变动;然而他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冷光逼人,使我感到局促。忽而这眼光收敛了,K很自然地说道:“事情发生在大前天晚上。那位朋友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写信,听得有人叩门,那门本来就不曾上闩。他刚问得一声‘谁呀?’就有三个人推开门进来了,一人在前,二人在后。第一个进来的只问了句‘你是不是姓张’,后面的两个就露出手枪指定了张,喝道,‘不许动!’他们先搜查张的身上,什么都没有。第一个进来的,又在房内各处搜查。房内只有一床,一板桌,两个凳子;一口竹箱里有几件破衣服。桌上的几本书都是市上公开发卖的。他们拿起那封写了一半的信,看了一会儿,又撩下。末后,把书和信统统拿了,带手枪的两个就喝道‘走’!这时候,张这才问道,‘你们搜查,逮捕,有公事没有?’回答是‘不用多废话’!张又问:‘罪状是什么?’第一个进来的那个就咆哮道:‘你怕没有罪状么?乖乖儿走罢!’他们三个就把张带走。从此不知下落。”
K说话时候的神色,始终是那么冷静,那么坦白。我没有理由再跟他呕气,然而也不能就此饶他。当下我就似嗔非嗔地说道:“啊哟,刚才还说是间接又间接呢,可是逼急了你说起来,就同你当场目睹一样!”说完,我又抿着嘴笑。“哎,你真是——太那个!”K忽然脸红了,“事情发生的时候,还有一个女的在场。我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嘻嘻,又是一个女的!”我只不住笑出声来了。同时,我把那只被我抓住的手重重一握,却又猛然洒开,低声问道:“K,你——这样,支支吾吾的,却又何苦;你叫人家办事,却又不尊重人家的……”
我咽住了话尾,把脸别开;可是我觉得我两只手都被K抓住了,K的手是热辣辣的。我再回过脸来,恰好看见K两眼发光,声音带着激情对我说:“谁要是哄你,就不得好死。原来只有一个女的。当场目睹的,就是那位朋友的爱人。”
“可是她没有事么?”我知道我脸上的神色一定还没有恢复常态。
“没有。她那时要求同去,他们不答应。他们还冷笑讥讽道,‘不用性急,你的机会在后头!’她跟在他们后边,走过了半条街,到得十字路口,看见另外有三四个人,在那里守候。好像都是带了手枪的。两边合在一起,他们就雇人力车。内中一人举枪拟着那朋友的爱人,厉声喝道,‘滚开,妈的,’她只好退后。人力车转入横街。过一会儿,她偷偷地再跟上去看时,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不出一声,只是静听。我感觉得他已经放开了我的手。
倒挂的常春藤枝在微风中轻轻招拂。桨声响处,有一条渡船缓缓驶过。我折了一段绿条,无意识地拗弄了一会儿,就投在水中。
“走罢,往堤坎去!”我招呼那打瞌睡的船家。
我和K还是并肩坐着,很自然的靠得相当紧。K的眼光似乎常在我身上溜转,可是当我注意搜索那眼光的动向时,却又觉得不然了。他的眼睛像两个深黑的小洞,深不见底,但洞口有柔和可爱的清波。
K谈起他童年时代的一些故事。
干么他要提那些陈年旧话?我好几次设法引开去,我喜欢谈“现在”。而且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我微微感到烦躁。
“你那知心的朋友,现在有了消息了罢?”在极短的沉默时间,我蓦地这样问了一句。
K好像一时想不起来我问的是谁,他狐疑地看了我几眼,然后恍然一笑,但又立刻堆上满脸的浓霜,长吁一声道:“你问的是他么?现在,当真应了那一句话,近在咫只,远在天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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