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蚀(68)

2025-10-10 评论

    “他死了!”我只说得这一句,喉咙就梗住;我使劲地抓住了舜英的手。事情原在意中,然而,个把月来天天盼望着的“意外”,从此完全没有指望了。……

    现在头脑还在发胀,胸膛里却像平空少了些东西。站在镜子前面,我对镜中人不禁失声叫道:“这也是我么?”消瘦了,那倒不足为奇;万想不到一双眼睛会那样死沉沉的!
    谁夺去了我眼中的光彩?——表示我还能爱能憎能怒的光彩!
    小昭的不幸,曾使我精神上发生变动;舜英曾说我的眼光里有“妖气”,担心我会发疯。笑话,我干么要发疯?疯给人家取笑?疯给人家讨厌?而且,换得一点不冷不热的所谓同情么?但我也知道那时我的眼光中,大概有所谓“妖气”,——因为有一个“理想”在我心里燃烧,我忽然觉得浑身轻松,无挂无牵;我更加鄙视周围的人们,我设想我就要有一番举动,就要到海天空处翱翔了……
    但是现在我再给舜英看见的话,她一定要说我眼光里的“妖气”已经没有了;我失掉了能爱能憎能怒的光彩!
    这变化是最近两三天之内发生的,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昨天我又向松生、陈胖再度提出那天跟舜英说过的“话”,就是这一变化的完成罢?此刻自省,十分明白;是在昨天,我的目光又从“海天空处”收回,专注于这“小圆圈”!当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在这圈子一天,就得应付一天!但是,嘿,我总是这样的“有理由”,到哪一天才完?
    昨天是什么纪念节罢,——双料的纪念节,每条街上全有挂灯结彩的。我不懂人们有什么可喜的事儿,值得那样狂欢。我只觉得可厌。但是,九点钟以后,我被舜英他们拖进了跳舞场,一听那咖啡牛奶要五元一杯,什么喜庆蛋糕是五十元一个,我倒忽然从“可厌”中间爆出一个恶笑来:妈的!干么要我一个人悲天悯人,哭丧着脸?胡闹就胡闹。看罢,在胡闹中,我把这些鬼,这些狗,叱咤吆喝,颠倒调侃;把多少日子积压着的恶气,秽气,都付与胡闹宣泄一番罢!
    这是一场梦。现在剩下给我的,只有头脑发胀,神思倦怠,而胸膛里却像平空少了些东西!
    昨夜的“狂欢”中,也有上次在舜英家里见过一面的那位姓周的“老世伯”;他从场子里下来,抹着满头大汗,对我说:“真是太平景象!太平景象!”继而又凑过头来悄悄说:“这倒不是点缀,是预祝。和平就要到来了,——不是空气,是事实!”
    哼,看来这样的“狂欢”一直要继续下去罢?谁说他们“全无心肝”?心肝是有的,不过是猪狗不食的心肝!是狼心狗肝!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要离开这间房子了。算来也住了六个多月。平时我对它毫无感情,现在要离此而去,忽然又依恋起来;记得有一句旧词:“过后思量总可怜!”这一间小小屋子,与我共同分担了多少痴嗔悲欢,——我的生活史中永久不能褪色的一页!
    昨夜梦回,我还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还没有想到明后天就得离开;可是听见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加上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唱京戏的二胡的哀弦,我忽然有一种又是酸溜溜又是辛辣的痛快之感。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活人,有情感,有思索,能悲,也就是还能爱。
    萧瑟和悲凉的音节,更能涤秽除羶;我忽然觉得那位军官的三夫人也未始不可爱怜。
    然而我马上又将离别这一切!
    我将到一个生疏的地方去,所谓大学区。我也许会在许多学生中间又看见了六年前的我的影子;也许看见有像我一样的被诱被逼,无可奈何,步步往毁灭的路上去的青年!天下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么?把你的可诅咒的过去唤回来放在你面前要你再咀嚼一遍!
    大概是因此使我对于这间相亲六个月的房子更加依恋?
    我要知道这又是谁出的主意将我这样摆布!
    今天早上,F来探望我的时候,说起这个新的工作调动,我还不信呢,他倒庆贺我:“到那边换换空气,比在这里天天提防人家暗算,不是好多么?”我对于他这样的慰藉,除了报以微笑,还能有半句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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