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蚀(73)

2025-10-10 评论

    在房里坐定以后,她朝四下里看了几眼,喝着茶,笑了笑,却又十分正经地对我说:“不知怎么,昨晚上一见你,我就爱了你。现在是更加爱你了。以后我有工夫就来看你,要是你不讨厌的话。”
    我也笑了:“我偏偏讨厌,你又怎的?”
    “你骗我。知道你是骗我的!况且,你就不欢迎也不成了,是你自己引我来的!谁叫你和我认识呢?”她说着又笑了,娇憨地缠到我身上来。
    我也渐渐觉得,她这故意开玩笑的背后,潜伏着什么东西。她的声音笑貌,说是做作的么,却又分明是那么天真而热情,这从她的眼光里就可证明,但即在这同一的眼光中仍然有些闪烁不定的异样的情绪,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干么你不开口了?”她仰脸,目光灼灼地看住我说,“你在想什么?不喜欢我顽皮?难道顽皮一点不好么?一个人应该时常笑,找机会来笑,创造出笑的机会来。是么?怎地你老不开口呀!”
    尽管她这么说,但是她的眼光却有点阴凄凄了。我忽然像看见了她心里的秘密,就脱口说道:“你问我在想什么。我想:我仿佛看见一个寂寞的孩子对着镜子在自言自语,……我又记起了从前读过的一篇小说,有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天天请人代写一封情书,然而这些情书只给她自己看,她那情人,根本是她幻想出来的……”
    我没有说完。因为现在连她的脸色也突然变得阴凄凄了。房内静得可怕,我们四目对视,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我们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其实连彼此的姓名还没问过,然而倒好像大家已经看见了对方的心事:这就是我和她那时的奇特关系。而这一奇特的关系,就使得我们不愿再讲泛泛的客套,却又未便立即倾吐心里的隐曲。
    后来还是她叹了口气道:“让你这么一说,倒勾的人家心里难受。”
    我苦笑了一下,还没开口,她又说道:“可是为什么你有了那样的想法?”
    “因为我们是同一辈的人,”我打定主意要和她做好朋友了,“我们都会有寂寞的感觉,都需要安慰。刚才我那些话,是说你,但也有我自己在内。如果那个对镜子说话的女孩子就是你,那么,镜子里的一个,又是谁呢?——我希望她不会仍旧是你!”
    “嗳,不会仍旧是我么?”她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不可能的。那还是我,不过,也有你!如果完全不是我,那又有什么意思。”
    “这是再好没有。”我说着,轻轻抓起她的手来,合在我的手掌中间。
    以后,我们就谈些本地风光,她忽然叹气道:“一言难尽,反正你眼不见为净。读什么书,我老早就想走了,可是也不能随你的便呢!”
    “哦,为什么不能够……”
    “一则是无家可归,”她愤慨地抢着说,“二则也无事可为;三则,唉,——不用说了,你不在学校里,倒也省了多少是非。”
    我也不再往下问了。她是处在怎样一个境遇,我已经猜想到大半。
    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还没知道我姓甚名谁,她说她叫做N,——又问我的;我略一迟疑,就把姓名告诉了她,——反正她迟早会知道的。
    我把她来和六七年前的我自己相比。时代不同了,这个女孩子居然还能对付,足见比我强些。然而她的前途恐怕也是更困难些。
    说来好笑,自己的“命运”还不知怎样,却又替人家担心。

    昨天到“城里”走了一趟,觉得空气中若隐若现有股特别的味儿。这是什么东西在腐烂的期间常常会发生的臭气,但又带着血腥的味儿;如果要找一个相当的名称,我以为应该是“尸臭”二字。
    如果说是我的错觉,我不承认。那么,也许是我的敏感罢。哼,一个饱经变故,在牛鬼蛇神中间混了那么久的女子,她的感官自然是锐敏的;人家在玩什么把戏,她说不上来,但是她能感到那空气,而且隐约的辨出“风”从哪里来,十之八九没有错误。
    大风暴之前,一定有闷热。各式各样的毒蚊,满身带着传染病菌的金头苍蝇,张网在暗陬的蜘蛛,伏在屋角的壁虎:嗡嗡地满天飞舞,嗤嗤地爬行嘶叫,一齐出动,世界是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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