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使我暗暗地吃惊的,倒是我自己的冷漠的心境。好像我不是此世界的人,一切都与我无关似的。近来我常常如此。这不是应该的罢?好,谁说是应该的呢,然而,在这世上,剩给我的,还有什么?敢问!
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我的眼光向着正义和光明;也有过一个时期,我走在善恶的边缘,激起了内心的焦灼与苦闷,像这几天常常会面的N;也有人真心爱过我,而且,也还有一个不愿想起但近来又时时闯进我心坎的小小的生命,——可是,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剩下来的我,还不是满带创伤的孑然一身!
近来我时时自问:我还有什么?没有。然而怪得很,一年多前被我忍心丢在××医院的小生命,便在这时悄悄爬上了我的心头。一种温暖的感觉,将我催眠了,我忘其为我,悠然到了另一世界;我仿佛看见一只苹果脸,黑漆一般的一对眼睛,像小麻雀似的半跳半扑,到了我膝前;我感到小手抚摸到我的胸前的轻柔的痒触,——我的神经一震,但是,这幻象只一闪就没有了,我仍是我。
剩下给我的,还有什么?我怎能不淡漠?
因此我昨天嗅到了那异样的“尸臭”,我也仍然只有淡漠。
因此,当我在舜英那里冷眼看到了魔影憧憧,显然有什么事在策划,我什么兴趣也感不到。甚至,当那位得意忘形的“前委员太太”拉我到她卧室里夸示他们的“成功”在即,(自然她还是隐约的暗示,但已经够明显了,)我也只淡淡一笑道:“可不是,我倒忘了。你那老三的病,出痧子,早该好全了罢?”
“谁知道呢!后来又没有来电报。”舜英依然那样兴高采烈。“光景是好全了。这十几天工夫,忙大事还忙不过来,我也闹昏了……”
我只是抿着嘴笑。她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又说:“不久就可以和了。功德圆满。咱们都是下江人,……你自然也回去啦。”
“和,但愿就在明天,后天,下星期,下一个月。”我故意这么说。
可是她倒认真了,正容告诉我道:“那倒未必能够这么快……”
“哦,不能那么快?”我故意再挑一下。“不过,慢了怕有变化。岂不闻夜长多梦么?近来我就怕一个字:拖。我私人的事情,都是一拖就变得不妙了。”
“不会的!”舜英好像有些可怜我还这样消息隔膜。“方针是已经确定了。大人大马,好意思朝三暮四么?不过,也因为是大人大马,总不好立刻打自己嘴巴,防失人心,总还有几个过门。”
够了,我听得够了;任何变动,难道还能把我也变一下么?
我离开舜英家里,茫然不知怎么是好。人这一种动物,当真有点古怪:当他觉得一身如寄,于世别无留恋的时候,原也飘然自适,但同时又不免空虚寂寞。我信步走去,看见街上匆匆往来的人们,便觉得每个人都有一个目的,为这目的而奔忙;看见衣冠俨然官气熏人的角色,便在他的脸上认出了相同于刚才舜英所有的那种得意的微笑,而别一方面,被这种微笑所威胁的人们呢,或怒或悲,也是各尽形相……
忽然想起:如果小昭尚在,不知他此时忙些什么?
还有,K和萍,以及他们的朋友,此时不知又在忙些什么?
突然我发见我是走到了回“家”去的车站上了,我又暗暗吃惊;为什么下意识这样做,难道回去又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在等待我么?难道我的人生的目的就是找N来谈谈解闷么?
自己对自己发生的反感,把我的腿往回拉了。同时我又想出一些小事情来,也让自己“忙”一下。我离“城”时,只带了随身应用的物件,大部分的行李都寄在那个痴肥的二房东太太那里,何不乘此没事,去看望看望她。我跳上了一辆人力车,正待说地名,猛又想起那位二房东太太是“贪小”的,不便空手上门,须得买点什么送给她。
于是我就先到我那老乡开的铺子去。
铺子里忙碌异常,一边是顾客,一边是木匠。老乡口衔香烟,挺胸凸肚,正在“照料”。一瞧见我,就满脸堆起了笑容,但这笑不甚恭敬。
“今天进城来么?您这次高升,我还没庆贺呢,今晚上喝一杯水酒,怎样?也不邀别人,只几个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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