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端上两个菜,忽然听得两个粗爆的声音由外而来,终于在隔座停住,接着就是大模大样的吆喝;筷子敲着碟子,叮叮响成一片。
N夹了一筷菜也忘记了往嘴里送,脸色有点慌张。
我从那竹壁的缝里瞧了一下,看不清这两个的嘴脸。N却对我摇手,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不用瞧,听口音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猜想N是怕惹事罢了,于是我也埋头吃饭不说话。
隔座的声音却和我们这里成了反比例。最初是争先抢后嘈杂的叫嚣,似乎各人只说自己的话。渐渐话头凑在一处了,中心题目好像是个女人。本地口音的一位,拨火棒似的在讥讽他的同伴。
“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老雄猫的嗓子,外省的口音。“我对于这种事,就喜欢慢慢儿逗着玩。女人也见得多了,哪一次我不是等她乖乖的自己送上来?你瞧着罢,敢打一个赌么?”
“别吹了!你,哈哈,你倒像是唐僧到了女儿国!莫非她眼里看出来,就只有你一个是男的?不用说你还放着一个敌手在那里,——这个九头鸟却是闪电战的专家,跟你作风不同。”
“管他是九头鸟,九尾龟我也不怕;瞧着罢,只问你,打不打赌?”
“哦——妈的!怎么菜来的那样慢!”砰的一声,大概是拳头捶在桌子上了。那竹壁也簌簌发抖起来。
我看见N面容惨白,眉尖深蹙,眼里却燃烧着忿火。她把筷子插在碗里,忘记了吃饭。我慢慢地伸过手去,正待挽住了她的,隔座那个本地口音又响了起来:
“唷,唷,打赌便打赌;可是先得说明白:赌什么?迟早会到手,这是一句话;迟早到了手的,不过是残羹冷饭,这又是一句话。你要赌的是哪一句?来!干了这杯酒,再说!”
“妈的,你这贪嘴,看惹起老子的火来!”
“哈哈,你在这里对我发火,人家在那里早已打得火热!你别再吹了,阿Q,你安份些罢,守在一边,等九头鸟吃够了你去舐碗边!”
“该死的,你才是阿Q,才是……”老雄猫的嗓子有点嘶哑了。
但是对方却冷冷地朗声笑道:“你不信,赶快到俱乐部去,也许还赶得上舐一舐碗边。不过,恐怕头几次的,还没有你的份呢!”
我觉得有个东西在眼前一晃,忙抬起头来,却见N已经站在我跟前。她扶着我的肩,把脸靠近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走罢!”
这当儿,砰的一声,连这边的碗筷都跳动了,老雄猫的嗓子大嚷道:“这小子,这小子!你赌什么?我马上抓了她来,当面做给你看!”
N全身一震,就落在我的座位里了。我瞧瞧前面,又瞧瞧后面。
“哈哈,别急!喂,伙计,伙计;他妈的,菜来得那么慢!他妈的!”似乎把什么碗碟扔了,两个人都一齐嚷骂。掌柜的陪小心的声音也出现了。
我拉着N说道:“走罢,你在这边,脸靠着我的肩。”
急急忙忙到了我寓所,N这才松回一口气,像把什么脏的东西从口里吐掉,“呸”了一声道:“简直不是人,是畜生!
比畜生还不如!”
“可惜我没有看见他们的尊容,”我冷静地说,“见了记着,日后也好预防。他们从街左来,我一定掩面往街右去。比疯狗还可怕呢!”
N不作声,定睛望住她的脚尖,似有所思。
“那家伙是一个什么路数?”我低声问她。
“呃,哪一个?”仍旧低头看着脚尖,“哦——是那外省口音的么?也不明白他的来历。也不知他从前究竟是什么学校的学生。不过现在可阔得很啦,不说别的,单是什么奖学金,他一个人就占了三份。……”
“可是他干么敢这样凶横?难道是狗肚子里黄汤灌多了的缘故?”
“绝对不是,这是他的作风。他仗着他是……”N顿住了,瞥了我一眼,就转口。“这些内部的事,一言难尽。你不知道倒好些。”
但是我已一目了然。曾经混了那多年,见识过G和小蓉和陈胖这一流货的我,在饭馆的时候只听那口气,就猜到个大概了。N不肯直说,却也难怪。她还没明白我是何等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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