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我打定主意要和她深谈。我握住她的手,凝眸看着她的脸说道:“论年龄,我也比你大几岁,不客气,我就叫你一声妹子。我们是一见如故,可是,你猜一猜,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是怎样一路人?”
N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在这里邮局办事的,可不知道你是……”
我赶快接口道:“可不知道我是怎样一路人罢?先不说我自己。妹子,我倒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要照人家的计划去行事,今天是风,明天也许又变了雨,你浑身是耳朵,是眼睛,人家悄悄谈心,你得听,人家……”我还没说完,N的脸早已红了,她生气似的叫道:“可是我还是我,还没……”
她又突然住口,吃惊地望住了我的面孔。
“还没丧失了灵魂罢,”我笑了笑,“那是毫无疑问的。然而正因为如此,你对于刚才饭店里那一个风浪,就无法对付。”
N叹了口气,不言语,只把眼光紧紧地盯住我。
“可是,妹子,你不用吃惊,我也就是你。现在你走的这条路,三四年前我就走了,而且还在走着。但是,如果我也说‘我还是我’,那恐怕只有,妹子,刚才也说过这话的你,能够相信我。”
N还是不言语,低了头,却把我的手紧紧握住。“我比你早了几年,所以我所经验的痛苦,也比你多的多。
我曾经也使自己变坏,变得跟他们一样坏,以毒攻毒!”
“哎,怪不得你和别人有点不同。”N慢声说,突然兴奋起来。“可是我不能,——我怎么能变得跟他们一样?我正大光明的去对付!”
“不过,像刚才那家伙的疯干,倒还不怕;最怕的是阴险。而且转你的念头的,不止一个。妹子,那个所谓九头鸟,又是怎样一个家伙?”
“他是训育方面一个职员。就是他说的,刚才饭店里那家伙之所以得有今日,无非靠了拍马和卖友,还加上一项,充打手。”
“哦——这也不见得出奇,”我冷冷地笑了一下,“他们的宝贵履历,全是这一套。我当作怎样了不起呢,原来不过如此!”
“但是你不要小看他!”N的口气又严重起来了。“人家当他‘青年干部’呢!有好几个人吃了他的亏,都只好眼泪往肚子里吞,——我亲眼看见的。”
这时候,听得有喝醉了的人在街上走过,大声嚷叫笑骂。我们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看,心头感到异常沉重。一会儿,N自言自语地诉说道:“干么我会落在这样一个地方?是我自己不好么?——也许,谁叫我发痴,巴巴地要念什么书,升什么学?当第一次用甘言诱骗,用鬼脸恐吓,非要我进这圈子不可的时候,干么我不见机而作?……”突然她跳起来,抱住了我,怒声说:“可是,自从家乡沦陷以后,我就没有家了!现在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我像一个伥鬼,已经跑不掉了!”
我按住她的肩头,柔声安慰道:“也不尽然。现在你有了一个朋友了!”
有一封“无处投递的信”居然被我捡得了。笔迹是陌生的,但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我比邮差还“熟悉”。有一点小小的疑窦:记得我留给二房东太太那字条上写的是“魏民”,可是这里变为“韦敏”;到底是我记错了呢,还是“发信人”误记?再者,“笔迹”也不对。而且也不是萍的笔迹。她的,我认识。
不过这就是我盼望了好几天的“无处投递的信”,理合无疑了。
内容比先前留在二房东那里的条子更加“艺术化”了,令人“神旺”。
我正在研究推敲,忽然N闯了进来,一脸的紧张,鼻尖上有汗。她扶着我的肩膀,一面喘息,一面瞧着我手里那张纸,唧唧哝哝念了两句,就嘲笑道:“你倒实在悠闲,飘飘然;外边闹得怎样了,你全不管!——噢,这一段文字,好像在一本什么书上看见过,你从哪里抄来的?”
“外边闹什么?”我装作不经意地将那张纸撩开。“是不是那个外省口音的又在追踪你,不甘心舐碗边?”
“啐!你这人不老实!”N懒懒地走开。“……哎,恐怕要出乱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你又老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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