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希望我回家去的。
父亲虽没明言,然而从信中的语气看得出来。他知道我还是一个单身。
父亲这样暗示我:余今年六十又三耳,而精力衰惫,不知尚有几年可活。独忆汝年及笄,娇憨尚如小儿女;今汝亦长大矣,人言汝更端庄丰艳,然余心目中之惠儿,则固犹是昔年娇憨绕膝跳跃之小儿女也。……
唉唉,十五六时的天真,大概只有父亲见过,只有父亲还记得!
父亲希望我回家去,虽然他未曾明言。
早上醒来,睡在床上,计算航空信去陇东,来回该多少天。已经问明:航空直通兰州,然后转走汽车,一封信来回,极快一个月。咳,多么讨厌,得一个月!
以后我当然可以打电报,但六七年未曾通讯,第一封信决非简单的电文可以代替的。
不过,有一个月的时间,给我作必要的准备,也是好的。
放在老乡的“寄售部”里的东西得赶快出脱,最后再设法到若干;父亲的脾气我知道,父亲不喜欢他的女儿像叫花子似的回来。
这些事,说快就快,说慢就慢,全没有把握,所以非立即着手布置不可。而且我还是“官身”,这“假”要请准,也不是十天八天的事罢?
大家都说现在走路,花多少钱没准儿,我得仔细筹划一下。难道我还好意思打电报给父亲去要钱?
我想像着在我前面的海阔天空的世界,但是衷心惴惴,总觉得有什么恶煞在时时伺隙和我捣蛋。
心神烦乱,忽喜忽忧;我得镇静,把必要的准备一件一件做起来。
午后一时,刚从“城里”赶回来,却见自己的房门虚掩,我就吃了一惊。谁敢进我的房?干么主人不在就进去?我猜想到最坏的事上,几乎打算返身走了。可是房门却开了,一个人招呼我,原来是N。我这才放了心,同时也十分惊诧。
N拉住了我的手,亲热地问道:“姊姊,你这两天变了,为什么?”
我一听这话不平常,心里一惊,但还能微笑摇头道:“没有的事。”
“嗳,瞒我干么?”N挽着我的臂膊,走到床前坐下了说。“刚才你并没把门锁好,那小洋锁只扣住了一个门环,一推就开。我还以为你在家呢,进来一看大衣不在,才知你出门了。桌子上信件之类,也没收拾好,——我怕有不相干的人进来,就坐守着等候你。姊姊,你向来是精细的,今儿你一定有什么事,我瞧你的心有点乱。”
“哦,怪道,我记得是锁了门的。”我站起来脱大衣。“妹妹,谢谢你替我看家。刚才着急要赶车,忙中有错。”
“恐怕不尽然罢?”N扁了嘴笑着说,从身边取出一张纸递给我。“你看,这是什么,——你也随便搁在桌子上。”
这是我起了稿预备打给父亲的一个电报。我接着纸,不禁脸红了,心想我怎么这样粗心,怪道N要说我变了。
“姊姊,打算回家去么?”N温柔地轻声说。
我点了点头,却又加一句道:“不过有这意思,你不要说出去呀!”
“干么我要说出去!”N随口回答,眼望着空中,似乎感触了心事。她懒懒地走开一步,却又转来,靠着我身边,把脸搁在我肩头,幽幽地说:“姊姊,你当真想回家去看望父亲么?陇东?在哪里呢?有多么远?你打算几时走呢?”
“我不知道有多远。这条路也从没走过,大概总有三千多里罢。”
N定睛看着我一句句说出来,然而她的眼光又像在想些别的什么,我的话她似乎全没听见。她抬起一只手抚弄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好像怕吓了我似的,说道:“你的家庭生活,一定是很美满的,你的父亲一定很爱你。我知道:每一个聪明的、美丽的女孩子,全是她的爸爸妈妈兄弟姊妹所喜欢的。”
我抿着嘴笑,不言语。我知道她大概也在想家了,可是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我只把她的手捏得紧紧的。
N抬头望着窗外,然后,轻轻地洒脱了我的手,走了一步,背靠着书桌,凝眸朝我看。一会儿,她又走到我身边,挽住了我的颈脖说:“你打定主意要去了么?”又不等我回答,她放开了我,转身背着我,轻声又说一句道:“不走是不成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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