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不是说卖掉些旧东西么?”她笑了笑,忽然向我反攻了。“可是,到底不上算,买新的更贵。”
“卖了就卖了,谁还买新的。”
“那你使唤什么呢?”她似乎很关切。
我只笑了笑,不打算回答。但是另一个念头忽从心角里跳了出来,——何妨出个题目试她一试呢?我就故意叹口气说:“老实告诉你,为的换几个钱,物价一天一天飞涨,收入不能增加,——我又没处去挪借。反正我现在是搬到乡下了,什么都可以随便一点。”
舜英起初是愕然,后来却佯笑道:“你还愁没钱花么,我不信。”
我也笑了。谈话就此中止。
我们都专心在银幕上。然而有一种不知什么味儿的悲哀,时时从心底泛起来。事实上,我对于舜英他们的勾当,是鄙弃的,憎恨的,我始终不愿和他们合污,不过,一旦发觉了他们“不够朋友”的当儿,我却又感到像受了侮辱,受了委屈。眼望在银幕上,我心里却这样说:“幸而不过是试一试,要是当真有个缓急之需,指望着她这边的,那不是大大的误了事么?哼,你们这些不义之财,我如果存心要分一点,难道还不应该?只是我倒不屑呢!……”
电影继续在放映,我继续想我的;电影里是什么故事,我完全茫然!可是,当快完了时舜英拉着我说“走罢”,我实在不愿离开这电影院。我后悔借宿在舜英家里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乘车回××区,也没向舜英告辞。
老觉得心头像塞着一团东西,十二分的不痛快,十二分的无聊赖;像是有人触犯了我,但又看不见是谁,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事。
我斜靠在床上发了一会怔,便又取出那封“无处投递”的信来。那是七八行的潦草字,写在一张土张上:
庄生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死后的身体,大可随便处置,因为横竖结果都一样。
我却没有这么旷达。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养肥了狮虎鹰隼,他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我反复看了几遍,把纸撩开,心里咕啜说:“活见鬼!谁情愿把自己去喂胖一群癞皮狗!可是,没头没脑只这一张纸,地址也没半个,我有话可又向哪里去说?”
再拾起那纸来,看笔迹,委实是陌生的。一定是K他们的一个什么朋友写的。我忽然又觉得可怕起来。
忽然收到父亲的信,使我的心绪扰乱了好几天。
久已被我封锁在心角深处的往事,突然又翻腾上来;而最后和父亲见面,终于不能挽回我们父女间的感情,我不得不决绝出走,——这影响到此后我的生活的一幕,特别锥心地呈现在我眼前。
闭了眼,那时的景象就赫然展开:父亲满面怒容在客堂里踱方步,橐橐地,每一步像要踹烂什么似的。我在厢房里整理行李,我很镇定,但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知道那时父亲又是恨我,又是有几分不愿意我就此走开,要是有什么人从旁解劝几句,父亲一定会趁势下台的。然而姨太太却在旁边冷言冷语挑拨:“老爷,你是过时的人了。你不晓得二小姐多能干,朋友又多,怕没有人照应么?再不用你老头子操心了。回头做了官,咱们还要叨二小姐的光呢!”这阴毒的女人!那时她那幸灾乐祸的眼光,冷酷而毒辣的口吻,我是一辈子忘不了的。然而,现在她到底死了!恩恩怨怨,都像荒唐一梦罢哩!
我想像得到此时父亲的心境。姨太太的死,使他寂寞,但也勾起他许多辛酸的回忆,想起了他还有一个女儿,——这女孩子在十五岁以前,曾是他所十分钟爱的。父亲的信上还提到了那个周总经理,好像是这位老世伯给我父亲的信中曾经说到我的近状,而且大概替我说了些好话;我真不懂我有什么好处能使这位老世伯那么关心?人生毕竟还不如我们所想像那样冷酷么?我真想抓住凡我所忆念的人,抱住了他,低声告诉他道:“嗳,这世间有冷酷,但仍旧有温暖。任何人有他一份儿,只要他不自绝于人,只要在他心深处有善良的光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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