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湘哭得更厉害了。爸爸哪里知道这一对青年人之间的伤心事!半年多以来,湘湘恨着他呀!下决心再也不见他了,永远永远不见他了!但她每天都要想起他,偷偷地躲在自己房里寻找最刻毒的词句,写信去骂他。她至少写了三十封信,全都烧了!她担心会让人看出写信人的笔迹,给他带来政治上的不幸。又恨他,又怕他倒霉,这是一种什么心情啊?今天,爸爸又提起他,夸奖他,爸爸是多么了解又多么不了解女儿的心啊!她想倾诉,想告诉父母,可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哟!谁知那颠簸的小船,是顺风,是倾覆,还是永远飘流在无边无际的海上?
外面在敲门,杨春喜将门打开。保卫干事伸进头来说:“要吃饭了,还有什么谈的快抓紧时间。”
他把头退缩回去,杨春喜重新关上了门。
“你们没有别的事吧?”彭其问妻子和女儿。
那母女俩好像面临生离死别一般,拉着他无言地抽泣。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彭其站立起来,比他没有倒台时更显得威严稳重,“要把这看成好事,我们有多年不跟普通老百姓接触了,有了官气、骄气,还有那个娇嫩的娇气,不光是我,也有你们。我现在体会到文化大革命的好处了,要不是这个革命,我不会认识赵开发,你们也不会跟朱师傅成邻舍。他们身上有值得学的,跟他们在一起会改变我们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想不通的,他们觉得好笑;我们讲不清的道理,他们随便讲一句老实话,你就明白了。从现在起,你们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官,我是烧炭出身的,现在九九还原了。你们也要跟着我变,你是炭黑子的老婆,你是炭黑子的女儿,我们从头来过,再从第一步走起。烧炭的要经常碰到困难,有时要饿肚子,有时要碰上老虎,有时大风大雨会把你的炭棚子掀掉。没有见过一个炭黑子被这些困难吓得不想活,一个个都养成了一副有劲的瘦骨头。你们放心,我不会死的,我是烧炭的,不会为这些事去寻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是一座青山,还不到六十岁,头发虽然掉光了,汗毛还在,汗毛要比头发多。只要不怕冷,少穿点衣服,汗毛还会越长越粗的……”
“爸爸……!”湘湘想说话。
“孩子,”父亲抢了先,“你的钢琴弹得怎么样了?还要练,练好一些,那也是一门本事,跟烧炭一样。我过完这一段,要回来听你弹琴的,你弹一首有劲的给我听。哐!哐!叮叮叮叮哐!”他模仿着弹琴的动作,突然收住,“你们回去吧!”
赵大明早就料到有翻云覆雨的一天到来,这一天果然来到了。
这一天晚上,文工团来了一些陌生人,深入到集体宿舍找大家聊天。有工人,有战士,也有年轻的基层干部,还有保卫部的部长。只有这位部长是大家熟悉的。这些人大都说不好普通话,言语不利索,带着各种各样的乡音。有些人显然是头一回见世面,发现文工团员都那么能说会道,吓得不敢吭声了,问一句,答一句,问到不能回答的时候就闭口不答。但他们都练好了一套台词,诸如“兵团党委对文工团的运动很关心”哪,“要我们来和大家互相学习,共同战斗”哪,“要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哪,这些话都说得很生硬。本质的问题,内在的联系,那就说不清了。也有个别人是自认为很清楚的,他声称自己是“大老粗”,口口声声“知识分子就是不直性”,一进门就表现出他是来领导你们的,他虽然没有文化,却可靠地掌握着真理,他“没有你们那样复杂”,他也“不会风吹两边倒”,一眼就能看出阶级敌人,说来说去,在他的眼里知识分子就是阶级敌人,你是接受改造的,他是来改造你的,你是贱民,他是贵族。这样的人不多,典型的只有一个,是个排长。此外还有半个。文工团的知识分子也确实臭得可以了,偏偏对这个最革命的“大老粗”排长不感兴趣,说着说着,人都走光了。
在另外一些无人访问的宿舍里,惊慌失措的造反者们三人一堆,五人一伙,窃窃议论不止。有的说这些人主要是来促进大联合,有的说是来帮助搞斗、批、改,有的猜想肯定要抓坏人,有的什么话也不说,光听别人议论。正在精神紧张的时候,有人传出消息说,楼下走廊里出了一个通知。于是,楼梯上,走廊里,脚步声劈劈啪啪地啊,有的跑去看通知,有的看完通知回来,肩碰肩,臂撞臂,到处骚动起来。围看通知的人也有念出声来的,他念道:“为了促进革命大联合,帮助文工团搞好斗、批、改,落实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兵团党委决定组成工人、战士联合宣传队进驻文工团。现定于明天上午七时半在小礼堂召开全团大会,请同志们按时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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