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委屈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十分可惜那第一杯黑咖啡召来的第一次“灵感”没有全数留住。“怪不得人家说汉字应当废除呢!要不是为的笔画太多,耽搁了工夫,我那第一次的想像岂不是全可以移在纸上么?——至少是大部!”他这样想着,翻一个身。
“听说西洋的大文章,比如伊伯尼兹罢,从来不作兴自己动笔的;他们有女打字。他们拿着咖啡杯,一面想,一面口说,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纸上。对呀,说比写快,打字又跟说一样快,那自然灵感逃不走!要自己写,还要那样麻烦的汉字,真太不像话呢!”他一面搔着腿上背上的蚊虫疤,一面这么想着,觉得有点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个身,他的悲哀便又变为愤怒。都是受了生活压迫的缘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创作”,使他不得不来在这草镇破庙受蚊虫叮,而且使他没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当真还是“创”不成“作”,那责任该当由“生活”由社会去负,他是被牺牲了的,他有什么错呢!
他诅咒又诅咒,终于在诅咒中睡了去。
以后是他历试西洋大文豪们各种各样写作习惯的时期。
因为第一次开夜工的成绩太坏,他就不敢再学巴尔扎克。“这一位巴老先生好个结实的身体呵!听说他的头颈就比别人粗,头发跟马鬃似的,身材又高又大,有水牛般的精力。我怎么学得了他呢!而且他的书房里一定没有蚊子!”他感伤地想着,不免也带便恨到他爹娘为什么不把他生的又高又大些。但是他不能不“创作”。而“创作”又必须有“方法”,于是他就想到了司各德。这位老先生脚有点儿跛,身体似乎差些,他是早上写文章的。对了,早上,吃早饭之前,古哲说的什么“平旦之气”。
他决定主意要起早了,虽然起早也并不容易。预定是六点钟,可是睡眠之神偏偏让他七点钟醒来。“哦,得有一个闹钟呀!”他打着呵欠想。也照黑咖啡的老例叫夫人寄一个罢,不成!家里没有闹钟,得现买。买买恐怕又得好几天。而且夫人肯不肯买也还成问题呢!上次寄黑咖啡就已经唠唠叨叨说上半车子话,说家里剩的几个钱算算总不够,阿大肚子不好也还没有看医生,糟糕!
然而他不是轻易地就屈伏的人呵!一定得想法买个闹钟来。
那天从茶馆里用过早饭回庙的时候,他就跟庙里的老和尚商量,请他每天早上六点钟权充个“报晓头陀”。
“哦——六点钟么,出家人没有自鸣钟呀。”老和尚懒洋洋地说。
他搔了搔头皮,心里想还是叫夫人买个闹钟寄来罢,但一转念,就歪着脑袋问道:“你每天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我么?头鸡啼就打坐念经了。”老和尚一对鸡婆眼直盯住了他的脸。
“好好,就是头鸡啼罢。——头鸡啼来叫我!”他把问题解决。
为的是要划一时代,这天白天里他就爽性不创作。他躺在床上喷了几个烟圈儿以后,猛可地又想起何不同时学一次丹农雪乌,总该也有点益处。他当然没有一匹骏马,但乡下人有的是牛,一头黄牛或水牛想来也使得。
于是在上午就出发了。离庙不到一百步,就有田。绿油油一片。可是不见牛呵!他用了写实主义作家实地视察的勇气跑过了三四道田塍,果然望见远远地近一条小河处耸露起一只牛角。他禁不住心里一喜,脚下就更有劲了。他一口气奔了好大段的路,整个牛都看见了,然而糟啦,一个不识趣的乡下人刚刚牵那条牛到水车边,看样子是要上工了。等到他赶到跟前时,那牛早已很驯良地在盘着水车,牛脸上一副大眼罩。
“一切的一切都在阻碍我创作天才的自由发展呵!”他这样想着,没精打彩走着回头路。肚子倒饿起来了,田里可又没有小饭馆。
但是这一点挫折只使他更加坚决。午饭后他换了个方向去找,居然有了,三四条,黄牛水牛全有,都不在工作时间,躺在大树根下乘风凉。他和看守的乡下孩子办了个交涉,两个铜子骑一骑。什么都得花点本钱,他很懂得;可不是他创作成了后他也不能让书店里欠版税?
他把那几条牛一条一条都骑过。他骑的不很在行,然而他满意。骑到最后一头,那是黄牛——的时候,猛可地他觉得“灵感”来了,他预定的小说人物之一,可巧也是个牧童什么的,骤然从他脑子里跳出来,活龙活现站在那里。“哈哈!”他狂笑了一声,滚下牛背,搓搓手,然而,笔呀,纸呀,工具都不在手里,他再搓搓手,扫兴地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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