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中短篇小说集(101)

2025-10-10 评论

    不过无论如何他这次“拟丹农雪乌”是成功了的。他在夕阳影中回到庙里,心里是愉快的,充满着希望的。照理他接着就该开那么一个全夜工。因为丹农雪乌的“方法”确确凿凿是那样的。但是他为的已经“把一颗信仰心献给了司各德”,而且四肢百体也好像要不依,所以他用过夜饭后只把笔墨稿纸香烟,还有黑咖啡,都安排得整整齐齐,就放心睡觉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也不知道做了梦没有,总而言之,他恍惚滑下了黄牛背似的浑身一跳,吃惊地睁开眼来的当儿,一条太阳光正在他额角上游戏。他赶快从枕头底下摸出表来一看,他妈的!又是七点钟多点儿。
    他这一气非同小可。“咳咳,一盘新计划,又被破坏了!”——他穿着袜子的时候这么说。“而且,可恶的,老和尚可恶!干么他也要存心破坏我的创作计划呢!”——拔上鞋子的时候又气冲冲地说。
    等不及洗脸他赶到“方丈”里大声叫道:
    “呔!昨天谈判好了的,你一早叫醒我,怎么你偏偏不叫呢?”
    笃笃笃地老和尚起劲敲着木鱼正做早课,只把眼皮抬起来朝他看了一下,嘴里依然喃喃地念经。旁边的小和尚却连木鱼也忘记敲了,乌溜溜两只眼睛只朝他头上看到脚底。
    秃——老和尚的木鱼棰子忽然敲到小和尚头上了。秃秃!又连两记。老和尚不念经了,侧过脸去。小和尚却涨破了喉咙,“南无佛,南无法”地乱嚷起来。老和尚赌气似的再敲了小和尚头一记,就喝道:
    “你贪懒!你不曾去叫罢!”
    “哼哼,这样大事件你交给一个小和尚怎么成呢!”“我叫的,叫的;”小和尚明白过来似的急口说,“他不醒呀!我叫的!”
    “胡说八道!我没有不醒的!大事情在我身上呢!”他气得跺脚。
    “我叫的!我在窗外叫了半天,你不醒!”小和尚差一些要哭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先生,实在是你睡性好了点儿。”
    老和尚望望小和尚,又望望他,慢吞吞地说。他气得想不出回答。忽然他伸手到左口袋右口袋乃至裤子袋里乱摸了一通,他是想摸出他的表来给老和尚看看这早晚已经是什么时候,因而他的预定计划是毁了,这责任是该当谁负,然而表没有,表忘记带在身边了。这当儿,老和尚却又慢吞吞说:
    “先生,莫怪叫不醒你。我们头鸡啼起来,你刚刚在头昒里。”
    “头鸡啼,头鸡啼么?头鸡啼约莫是几点钟呢?”他搔着头皮。
    “不知道是几点钟,”老和尚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寒鸡半夜啼,这会儿是热天,头鸡啼总在五更不到,四更过点儿。”
    他听得呆了,他妈的,头鸡啼原来有那么早的!怪不得司各德早饭之前能够写那么两万字,想来他也是头鸡啼起身的。得了,就是头鸡啼罢。
    “老和尚,你不知道我身上有件大事呢!明天千万头鸡啼就来叫,叫不醒,打门,打门再不醒——哦哦——”他搔了搔头皮,“总之一定要叫我醒就是!千万不要忘记!”
    现在他知道头鸡啼离天亮远得很呢,他不能不预先布置。
    他自己买了一罐子煤油,省得跟老和尚要添,惹气。他不“拟丹农雪乌”了,却睡了个中觉。出去吃夜饭的时间提前一小时,——六点整,想起蚊烟香不多了,便又带回一盒。他格外又想到头鸡啼起来乌黑黑地给美孚灯加油是不方便的,而且他也不能让加煤油什么的琐事扰乱了他的“平旦之气”,于是他趁天还没有黑就把美孚灯要了来,一看果然只有半肚子油,他就把它加得满满地。也没敢多点,只对着它抽了一枝香烟,就赶快吹熄,上床睡觉。
    然而也许因为白天睡过中觉,也许因为踌躇满志,他倒睡不着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想还有什么应该先布置好的没有。什么都妥当周密之至。只有一件:说不定老和尚跟小和尚自家倒睡过了头,这可不是玩的。他连忙爬起来,就那么黑地里——幸而星光好得很,摸过了大殿,到和尚房门外笃笃地敲了两句。咳咳咳。是老和尚的声音。再笃笃笃。
    “谁呀?”仍是老和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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