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神秘的女子的心!君实不自觉地又这么想。
神秘?他想来是不错的,女子是神秘的,而娴娴尤甚:她的构成,本来是复杂的。他于是细细分析现在的娴娴,再考察娴娴被创造的过程。
久被尘封的记忆,一件一件浮现出来;散乱的不连续的观念,一点一点凝结起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所谓创造,只是破坏。并且他所用以破坏的手段却就在娴娴的脑子里生了根。他破坏了娴娴的乐天达观思想,可是唯物主义代替着进去了;他破坏了娴娴的厌恶政治的名士气味,可是偏激的政治思想又立即盘踞着不肯出来;他破坏了娴娴的娇羞娴静的习惯,可是肉感的,要求强烈刺激的习惯又同时养成了。至于他自己的思想却似乎始终不曾和娴娴的脑筋发生过关系。娴娴的确善于感受外来的影响,但是他自己的思想对于娴娴却是一丝一毫的影响都没有。往常他自以为创造成功,原来只骗了自己!他自始就失败了,何曾有过成功的一瞬。他还以为莫干山避暑时代是创造娴娴的成功期,咳,简直是梦话而已!几年来他的劳力都是白费的!
他又想起刚才娴娴说的“你自己的手破坏了自己的理想”那句话来了。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对的。他觉得实在错怪了李小姐。
他恨自己为什么那样糊涂!他,自以为有计划去实现他的憧憬的,而今却发现出来他实在是有计划去破坏自己的憧憬;他煞费苦心自以为按照了自己的理想而创造的,而今却发现出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迷乱矛盾的社会,断乎产生不出那样的人。
旧同学的这句话闪上他的心头了。他恨这社会!就是这迷乱矛盾的社会破坏了他的理想的!可不是么?在迷乱矛盾的空气中,什么事都做不好的。他真真的绝望了!
霍浪霍浪的水声从梳妆台侧的小门后传出来,说明那漂亮聪明的少妇正在那里洗浴了。
君实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望着那个小门,水声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忽然衣橱门的大镜子里探出一个人头来。君实急转眼看房门时,见那门推开了一条缝,王妈的头正退出一半;她看见房里只有君实不衫不履呆呆地坐着,心下明白现在还不是她进来的时候。
突然一个新理想撞上君实的心了。
为什么他要绝望呢?虽说是迷乱矛盾的社会产生不出中正健全思想的人,但是他自己,岂不是也住在这社会么?他为什么竟产生了呢?可知社会对于个人的势力,不是绝对的。
为什么他要丧失自信心呢!虽说是两年来他的苦心是白费,但反过来看,岂不是因为他一向只在娴娴身上做破坏工作,却忽略了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她,所以娴娴成其为现在的娴娴么?只要他从此以后专力于介绍自己所认为健全的思想,难道不能第二次改变娴娴,把她赢回来么?一定的!从前为要扫除娴娴的乐天达观名士气派的积滞,所以冒险用了破坏性极强的大黄巴豆,弄成了娴娴现在的昏瞀邪乱的神气,目下正好用温和健全的思想来扶养她的元气。希望呀!人生是到处充满着希望的哪!只要能够认明已往的过误,“希望”
是不骗人的!
现在君实的乐观,是最近半个月来少有的了;而且这乐观的心绪,也使他能够平心静气地检查自己近来对于娴娴的态度,他觉得自己的冷讽办法很不对,徒然增加娴娴的反感;
他又觉得自己近来似乎有激而然的过于保守的思想也不大好,徒然使娴娴认为丈夫是当真一天一天退步,他又觉得一向因为负气,故意拒绝参加娴娴所去的地方,也是错误的,他应该和她同去,然后冷静公正地下批评;促起娴娴的反省。
愈想愈觉得有把握似的,君实不时望着浴室的小门;新计划已经审慎周详,只待娴娴出来,立即可以开始实验了。他像考生等候题纸似的,很焦灼,但又很鼓舞。
房门又轻轻的被推开了。王妈慢慢的探进头来,乌溜溜的眼睛在房里打了个圈子。然后,她轻轻地走进来,抱了沙发榻上的一团女衣,又轻轻的去了。
君实还在继续他的有味的沉思。娴娴刚才说过的话,也被他唤起来从新估定价值了。当时被忽略的两句,现在跳出来要求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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