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中短篇小说集(16)

2025-10-10 评论

    ——我现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导的么?也许是我先走了一步,但我们还是同一方向。
    君实推敲那句“走先了一步”。他以为从这一句看来,似乎娴娴自己倒承认确是受过他的影响,跟着他走,仅仅是现在轶出他的范围罢了。他猛然又记起谁——大概是李小姐罢——也说过同样意义的话,仿佛说他本是娴娴的引导,但现在他觉得乏了,在半路上停息下来,而被引导的娴娴便自己上前了。当真是这般的么?自信很深的君实不肯承认。他绝对自信他不是中道而废的软背脊的人儿。他想:如果自己的思想而确可以算作执中之道呢,那也无非因为他曾经到过道的极端,看着觉得有点不对,所以又回来了;然而无论如何,娴娴的受过他的影响,却又像是可信了,她自己和她的密友都承认了。可是他方才的推论,反倒以为全然没有呢,反倒以为从前是用了别人的虎狼之药来破坏了固有的娴娴,而现在须得他从头做起了。
    他实实在在迷住了:他觉得自己的推论很对,但也没有理由推翻娴娴的自白。虽则刚才的乐观心绪尚在支撑他,但不免有点彷徨了。他自己策励自己说:“这个谜,总得先揭破;不然,以后的工作,无从下手。”然而他的苦思已久的发胀的头脑已不能给他一些新的烟士披里纯了。
    房门又开了。王妈第二次进来,怪模怪样的在房里张望了一会;后来走到梳妆台边,抽开一个小抽屉。拿了娴娴的一双黄皮鞋出去了。
    君实下意识的看着王妈进来,又看着她出去;他的眼光定定地落在房门上半晌,然后又收回来。在娴娴的书桌上徘徊。终于那象牙小兔子邀住了君实的眼光。他随手拿起那兔子来,发见了“丈夫”二字被刀刮过的秘密了。但是他倒也不以为奇。他记得娴娴发过议论,以为“丈夫”二字太富于传统思想的臭味,提到“丈夫”,总不免令人联想到“夫者天也”等等话头,所以应该改称“爱人”——却不料这里的两个字也在避讳之列!他不禁微笑了,以为娴娴太稚气。于是他想起娴娴为什么还不出来。他觉得已经过了不少时候,并且似乎好久不听得霍浪霍浪的水声了。他注意听,果然没有;
    异常寂静。竟像是娴娴已经睡着在浴室里了。
    君实走到梳妆台旁的时候,愈加确定娴娴准是睡着在浴盆里了。他刚要旋转那小门的瓷柄,门忽然自己开了。一个人捧了一大堆毛巾浴衣走出来。
    不是娴娴,却是王妈!
    “是你……呀!”
    君实惊呼了出来。但他立即明白了:浴室通到外房的门也开得直荡荡,娴娴从这里下楼去了。她,夫人——就是爱人也罢,却像暴徒逃避了侦探的尾随一般,竟通过浴室躲开了!他这才明白王妈两次进来取娴娴的衣服和皮鞋的背景了。
    他觉得娴娴太会和他开玩笑!
    “少奶奶早已洗好了。叫我收拾浴盆。”
    王妈看着君实的不快意的面孔,加以说明。
    君实只觉得耳朵里的血管轰轰地跳。王妈的话,他是听而不闻。他想起早晨不祥之梦里的情形。他嗅得了恶运的气味。他的泛泡沫的情热,突然冷了;他的尊严的自许,受伤了;而他的跳得更快的心,在敲着警钟。
    “少奶奶在楼下么!”
    便是王妈也听得出这问句的不自然的音调了。
    “出去了。她叫我对少爷说:她先走了一步了,请少爷赶上去罢。——少奶奶还说,倘使少爷不赶上去,她也不等候了。”
    “哦——”
    这是一分多钟后,君实喉间发出来的滞涩的声浪。小小的象牙兔子又闯入他的意识界,一点一点放大了,直到成为人形,傲慢地斜起了红眼睛对他瞧。他恍惚以为就是娴娴。终于连红眼睛也没有了,只有白肚皮上“丈夫”的刀刮痕更清晰地在他面前摇晃。
    1928年2月23日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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