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中短篇小说集(45)

2025-10-10 评论

    顺手抓起一叠纸来翻着,他又接下去说:
    “请你不要再说什么恋爱罢!哪里有所谓恋爱,只是游戏。我不讳言,我只是游戏。老林,你将来总会明白,我这句话不是哄你的。”
    “我不信竟有和你主张相同的对手。”
    “然而你却不能不信竟还有许多和我手段相同的对手。”
    林白霜惊讶地喊出一声:“哦。”这是个表示不甚理解而等待解释的音符。
    “这就是说:现在还没有为游戏而游戏的对手,但已有为了别的目的而愿意和我游戏的对手。例如娼妓!”
    何教官说着哈哈地笑了。
    “嫖妓总不能不说是例外。”
    林白霜轻声说,一种由习惯而来的嫌恶的情绪,在他心里漾动。
    “好,你又要说例外了。但是我刚才也只说‘例如’呢!你应该认这个‘例’字中间包括着许多虽然不是为了游戏而游戏,但在事实上却满足了人们的游戏欲望的女子。只有崇拜恋爱教的信徒才闭了眼睛不肯相信。”
    “那不是和你的尊重女子人格的主张相抵触了么?”
    何教官将皮包挟在腋下,耸了耸肩膀,拿起帽子来合在头上,很傲慢地回答:
    “我不曾说女子人格的升高或降落是关联着那小小方寸之地的禁闭或解放!而况我并没打算强迫别人来和我游戏,正像别人不能强迫我不和她游戏!”
    这最后的半句话在林白霜心上印了一个冰冷的痕迹。他怀疑地望着他的朋友的怪面孔,搜索着怎样驳难的话。可是何教官已经走到房门边了。
    “那么你总也有求之不得的痛苦?”
    跟着也到了房门边,林白霜抢先似的再问。
    “如果还有痛苦的话,就不是游戏。因为没有闲工夫闲心情来挨受这些无意义的痛苦,所以才去游戏!游戏罢!游戏罢!游戏万岁!”
    何教官高声说,旋转身来对林白霜行了告别的敬礼,便匆忙地走了。剩下林白霜沉浸在复杂的深思中。他恍惚看见一队女子从黑暗的壁角里走出来,拿着各色各样的旗帜,纷乱地摇动,但当愈来愈近时,却又没有了人形,只是彩云似的一个旗阵,而这又化为斑驳的不辨五色的一团,滚滚地向前来,将他整个儿吞进。
    “咄!”
    林白霜惊喊着,踉跄地跑回自己房间去,一歪身就摔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上半身伏在桌上,紧紧地抱住了乱堆在桌面的一些国际政治经济的书。
    第二天早上林白霜睡醒时,太阳光已经在满房里跳舞。夜来失眠,兼又多梦,此时他觉得很昏昏。片断的思想,生根似的在他脑里打滚,更增加了几分沉重的恶味。昨夜也为这些无赖的纠缠不清的感想所苦。用了绝大的努力,自己又百般譬说,再辅以何教官的辛辣尖刻的教义,他仅能在倦极以后矇眬入睡,然而现在,现在,这些不受欢迎的杂念,却又像睡醒了的蚊子似的赶清早又来扰动他的安宁。
    他懒懒地举起手来揉着倦眼,似乎要抹去那些铅样的腻烦的感念,同时挣扎着把思想的方向转换过来:
    “明明知道已经是徒自烦恼,为什么还不能摆脱?难道我竟是这样的意志薄弱!难道平生的学业只是骗人的糟粕,自己曾没分毫的受用么?事业,事业!恋爱,恋爱!我为什么不能采取了猫教官的恋爱观?为什么既已不将女性视为玩具,却又认她们是神?为什么不能看待她们是和自己同样的血肉做成的人呀!”
    很惭愧似的淡淡一笑,林白霜想起自己站在女性跟前时那种腼腆恭恪的神情了。不敢冒昧,不好意思冒昧:这是他和可爱的女子相对时常常感得的本能上的拘束,现在他体认到大概就是这个“太温雅”使他的恋爱失败。为什么不学何教官的直捷了当的手段!
    新的刺激,在他的胀热的头脑里开始发酵了。冥想的机械加速度运转,他觉得李蕙芳那边并未完全无望,他应该以革命的手段去一试;他郑重地对自己说:
    “事业是事业,恋爱是恋爱;做事业应该有粘住了不放的韧力,做恋爱只该依照猫脸朋友的见解:碰到了女子想爱,就直捷地去爱她;爱不到时就此丢开;丢不开,放不下,徒然妨碍了做事业的精神和时间,不如不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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