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蹶然跳起来,匆忙地穿衣服,心里更匆忙地盘算如何对李蕙芳表示赤裸裸的意见;写一封信呢,还是面谈?他立即决定写一封信去。他要恳切地说明,一向并没将她当作“中间人”或是“附属物”,他必得要求她给一个明了的最后的答复。
这突发的兴奋支持他十多分钟以后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正要写信的时候,忽然又瓦解了。一个本能的拘束的尖角又在他的兴奋的网上冒出头来,而且固执地愈涨愈大。不可理解的矜持的心情掣住了他的手腕。他不能写出半个字来。并且他又觉得李蕙芳的太不可捉摸的举动和骄蹇的性格有些可怕。
“那么,她是到底不可爱了,那么,再不要想她,再不要庸人自扰罢!”
林白霜忿怒地命令着自己。但另一个更内在的自己却是十分顽劣地不肯接受。他撩开自来水笔,信纸扯得粉碎,眼望着空间发呆。
他惘惘然向房外走,但刚到了门边时,猛一想起何教官尚在南京,便又懊丧地缩住了脚。他悲哀地感到眼前的愁城是无法逃出了,唯一的遣愁的烈酒——何教官,不幸也不在!
于是抱了自暴自弃的心情,他将自己掷在床上。
暂时毫无思虑,只有晕眩的苦闷。然而睡意亦慢慢地爬上他的眉眼,湿热的南风拂他的头发,又带来了都市的骚动的气息。
林白霜渐渐安静下来了。烦恼的刺粒都被南风吹平,只剩下一个浑朴的本体,尚硬绑绑地梗在他心中。“为什么我不能像猫兄那样的把恋爱看作仅仅生理方面的动作?”林白霜半意识地敲剥这个谜一样的坚核。他想起了那天何教官侃侃而谈的恋爱上的新写实主义,蓦地一道光在他心灵上闪过。学理发生作用了。他陡然认出来,是有一个更深藏的基本的东西在那里拨动他的恋爱的指针,使他不能够有何教官的观念,虽然已经承认何教官的主张或者是更好些。
他觉得床在他身下摇晃,房里的简单的家具都一起一伏地像在波浪中簸荡。他本能地举起手来揉眼睛。一切复归于静寂了。只是他的心怔忡着,他似乎看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彷徨摇动,像一个钟摆。而且他又感到,正是这颗心的撞击,使他全身的血液骚扰不宁,使他的神经混乱,使他的眼睛昏眊。
一连串“心的钟摆”赫然挂在空间了。当头最大最显明的一颗还是热腾腾地在发散蒸气。以次渐小渐模糊,终至于最后的不辨动定的一个。
“从什么时候起,我徘徊于两大巨浪之间啊?”
林白霜苦闷地追想。往事的网,纠缠着不快乐的记忆,一切都只有个模糊的印象。然而现在的彷徨不定,他却明显地感得。为什么?他自己不很明白。他知道像他那样的心情,在目前是普遍的现象;他也曾搜求这所以然的原因,他曾经以为这是臬兀迷离的时局所造成,但现在他又觉得不很对了。有一句批评的话曾使他相当地承认:“因为你的根性是如此!”但何以会有这样的根性呢?林白霜又陷入于迷惑的深坑。
他奋然从床上跳起来,似乎决心要自求振拔。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心里想:“反省虽然不可少,但尽管躲在家里空想,也是不行的罢?”将眼光在书桌上掠了一转,他机械地戴上帽子,就跑出去了。
信步走着,林白霜用郑重的眼光观察街头的纷攘;他想要在从新估定一切中找得了稳定自己的心的法门。
天空没有半点云,也没有风;五月杪的骄阳当头罩着,就像一把火伞。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林白霜也不觉得饿。他凸出了眼睛,伸长了颈子,神经质似的踱着,汗粒从额上和颈间慢慢地渗出来。
忽然冲破了街上的喧闹,有隐约的然而雄壮的呜呜的汽笛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这在全身注意着的林白霜就比霹雳还响些了。他蓦地心跳起来,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他本能地仰头四望。只是晴碧的五月天。然而在他的兴奋的心眼前,却耸立着大大小小的许多烟囱,在太阳光中幻成了赭色。林白霜松了一口气,再往前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他看见街头往来的人都是红喷喷地涨溢着从深处出来的力。他的思想更飞得远远:
“地底下的孽火现在是愈活愈烈,不远的将来就要爆发,就要烧尽了地面的卑污龌龊,就要煎干了那陷人的黑浪的罢!这是历史的必然。看不见这个必然的人,终究要成为落伍者。挣扎着向逆流游泳的人,毕竟要化作灰烬!时代的前进的轮子,是只有愈转愈快地直赴终极,是决不会半途停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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