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林白霜觉得自己胸膛里重甸甸地,似乎那颗心已经转化为铅质,暂时不晃动了。坚决的光,也从他眼中射出来。然而这都是不久长的。当他忽然惊觉似的向左右顾望,发见他自己正站在洋楼对峙的所谓“银行街”的时候,他又像感了疟疾一般打起冷战来了。他觉得银的白光从四面逼过来,将他冰冻。他又看见一切往来的人的脸已经不是红喷喷地而是银的白霜罩满着。人们像影子像鬼似的匆匆忙忙赶着走,仿佛就是冥国。冷酷和阴惨,直浸透了林白霜的躯壳。
他转身逃进了一条小巷。
这里湫隘的路旁排列着小杂货铺和小饭店,似乎都是些熟识的和善的面孔和更熟习的景物。它们的微温的黄光使得林白霜感受了几分得救的愉快。现在紧张的网在他心上撤去了,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像赏鉴什么似的踱着。两三个人站在街旁很闲暇地交换着拖沓而冗长的对话。杂货铺的老板靠在柜台前嗑瓜子,小饭店里的锅子发出睡梦一般的嗤嗤的细声。弛缓的,微温的,半睡的,黄梅节的天气似的!
林白霜拖着两条腿慢慢地走,还不到十分钟,一种腻性的沉闷便又渐渐地堆压在他心头,直使他窒息。一对咬着耳朵细语的人儿,恰好挡在他面前。他带几分恶意的不耐烦地撞过去。那一对人儿分开了,但只向林白霜看了一眼,便又头碰头地继续他们的刺刺不休的私谈。一股无理由的怒气忽然冲到林白霜鼻尖。他很想大喊几声,打破这黄色的沉闷。他突然立定了,抬起左脚来向一条蹀到他脚边的小狗猛力踢了一下,便快步走出那小巷,飞跑着追上一辆电车跳了上去。
电车里是照常的拥挤。林白霜站在车门口往里望,只看见一大堆震动着的红的黄的白的脸。随即又混成杂色的一团,像极大的一方调色板。而这,又飞过来冲击林白霜的脑门,痛的像要炸裂。
卖票人伸过手来的时候,林白霜这才意识到是在电车上。他踌躇了。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他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呢?在这车上的人,都有一个目标,只他是没有的!他本能地买了一张票,继续他的悲哀的思索。但在电车又停了时,许多人纷纷下去,他亦惘惘然跟着走到马路上。
是什么路,有什么景象,林白霜完全理会不到,紧箍在他眼眶里的,还是那闪闪地震动的三色。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什么颜色,但是他很憎恶人们瞥向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拣人少的地方乱闯。
沿着水门汀的行人道,他急忙地走;他也转了好些弯,越过了一二条街。然后,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广场的前面。那正是有名的跑马厅了。
时候是过午一刻光景,太阳的热力正强,风的影踪也没有。林白霜觉得肚子里发空,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汗水也已经将他的衬衫湿透。他呆立了一二分钟,便懒懒地跨上一辆人力车。
暂时毫无思虑,他注视着车轮的匀整的转动。路上刚洒过水,车轮在地面印出两道线,随后到了干燥的街道,车轮的印痕便愈曳愈淡,终至于消失。
“我的生活的经历不过如此而已——或许还不及!”
林白霜慨然默念,空虚的悲哀又重压在他的心上了。他觉得,以他那样的藐躬,负起生活的重担,实在是毫无意义的。“我没有个人的利益要追求,而且又没有群众的利益待我去追求,我艰辛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痛心地想,自杀的影子陡然在他脑中一闪。他机械地抬起眼来,向左边看看,又向右边看看。还不是照旧的那些红的白的黄的脸?然而都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人人都是饱享着生活的意味。人人都是紧抱着生活的目的,只有他是生活中的放逐者,感不到意味,也没有目的。
“人人是有个人的或群的利益在追求着,虽然他们的面目是怎样的不同!”
林白霜很艳羡似的继续想。骤然他的思想转了个弯,前面展开一条大路来。他觉得应该放一些利益在他的生活的负担中,应该“有所为”而生活。而这“有所为”便该是一个重的垂子,可以镇定心的摇惑不安!
热血升到他头部,他的脸色变红了。
六
这样在精神上武装了,林白霜对于自己的恋爱事件也决定了新的处理方法。他承认从前的想用恋爱来解脱自己思想上的彷徨苦闷,实是一种空想。恋爱只是恋爱。只是两性间肉的快乐。他想来不恋爱很为难,既有事于恋爱,便不能不准备着失恋,然而又不愿有失恋的痛苦,那就只有接收了何教官的恋爱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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