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个决定,他从人力车上跳下来,就跑到自己房里。他准备着看一看恋爱失败的明白的答复。但是当他换去了汗湿的衣服走近书桌前的时候,却看见一封信端端正正插在吸墨纸版的皮套角里。这正是李蕙芳的来信。林白霜镇住了心的微跳,拿起这封问题的信,很快地撕开了。他的目光被吸住在下列的几句话上面:
“……筠秋的事,尚未全然恶化;前言特相戏耳。幸勿介意。有一些功课上的事,还要请教;明天有暇否?
……”
林白霜慢慢地将这信笺折叠成为小方块,拈在手指上轻轻地颠着,似乎估量它的轻重;然后藐然一笑,随手撩在字纸簏中,他的沉吟的眼前,浮现出李蕙芳的狡猾的好捉弄人的圆面孔,但是像一股轻烟,刹那间也就消散了。
“不问如何,我行我的决定罢!”
刚把身体移开了书桌,林白霜脑膜上突浮出这样一个感念。他随即拿起一张纸,写了封简短的回信。直捷了当问李蕙芳肯不肯和他到杭州去游玩这么十天八天。
于是轻松地呼了一口气,林白霜走到窗前,怡然眺望傍晚的天空。李蕙芳将有怎样的答复,他并没放在心上。他并且已经在盘算如何用同样赤裸裸的态度去向赵筠秋试探。两者的均将失败,他是预料得到的;但也将鼓起勇气来承受那失败,他将没有懊丧,也没有悲哀。
斜阳的光辉将天空的几片灰白云朵都染成了红色。晚风也开始扇动了。林白霜很潇洒地倚在窗栏上,骋目于广大的空间。在落日的辉煌的映照下,他看见一切景物都带着希望的赤色,正和他的兴奋而坚定的情绪很适合。愉快的想像的泡沫,从他全身的血液泛出来,直到把他深浸着。
他轻轻地揉一下眼皮,回过脸来看房里。那边墙上的一幅中国大地图反射出鲜血一般的光彩,将满房的陈设都洒满了绯红的斑点。
“哈,这——即使不过是色盲,但已经和我从前的色盲不同了;况且,一个颜色的色盲总比三个颜色的色盲要好了许多罢!”
林白霜这样想。一个安详的微笑缀上了他的嘴角。
1929年3月3日作毕
青年丙再向桌上的鲜花瞬了一眼,嘴边浮出个满意的微笑,继续在房中踱着。他的眼光注在自己的脚尖,跟住那黄皮靴的狭长的亮头忽起忽落。他仿佛看见靴尖的每一翘送,便飘起了一朵彩霞,一朵粉红色的鲜花,正是表妹送来的现在搁在书桌上的那样的鲜花。
他忍不住又醉醺醺地微笑了,因为他看见脚尖上飘浮出来的花朵现在也幻出迷人的笑靥来;他立刻辨认得这可爱的笑靥就是占据了他的全心灵的表妹的容貌。占据了他的全心灵?“全”——心灵么?青年丙此时是毫无愧作地自信着。当两星期前初次遇见表妹的时候,他便在心里对自己说:“到底来了,一个抓得住我的心灵的女子!”那时,他像烦渴到眼中冒火星的人骤然畅饮了清泉,像溺水的人抓得了一块木板。“灵魂洗了个澡!”他用这句话来形容自己心境上的甜美清快。而冰雪聪明的表妹也似乎早已窥见他的隐衷;所以今天送来鲜花的时候,她那微风振幽篁似的可爱的声音对他说:
“丙哥,你喜欢这些白玫瑰么?希望你只看见洁白芬芳的花朵,莫想起花柄上的尖利的刺罢!人生的路上,有洁白芬芳的花,也有尖利的刺,但是自爱爱人的人儿会忘记了有刺只想着有花!”
那时他的眼睛也湿了,他的心里膨胀着铭感,他的喉头被快乐挤满,竟说不出一句话。如果不是这样端丽温柔的表妹,他一定要直前拥抱了,用无数的亲吻来代替回答;然而在天女样的表妹跟前,他只能噙着眼泪遥送感谢的热忱。他时时觉得在表妹前他便变成了高尚圣洁些,似乎他的隐秘的罪眚也减轻了压迫了。
这刹那的闪电似的回忆,使他止步在书桌前;他惘然低下头去在那束白玫瑰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然后转身对一面大衣镜看着。
在镜子里对他展笑的,是一个修短合度,丰韵潇洒的少年;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凝睇时荡漾出幽波,瞬动时燃炽着情热;玲珑的口辅,便是不语的时候也像有温柔絮语在低低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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