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冷静的港汊里登时热闹起来了。
秀生揭开船板,拿出那预先带来的粗粉糰子。这也冻得和石头一般硬。秀生奋勇地啃着。财喜也吃着粉糰子,然而仰面看着天空,在寻思;他在估量着近处的港汊里还有没有蕰草多的去处。
天空彤云密布,西北风却小些了。远远送来了呜呜的汽笛叫,那是载客的班轮在外港经过。
“哦,怎么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轮船叫么!”
打蕰草的人们嘈杂地说,仰脸望着天空。
“秀生!我们该回去了。”财喜站起来说,把住了橹。
这回是秀生使篙了。船出了那叉港,财喜狂笑着说:“往北,往北去罢!那边的断头浜里一定有。”
“再到断头浜?”秀生吃惊地说,“那我们只好在船上过夜了。”
“还用说么!你不见天要变么,今天打满一船,就不怕了!”财喜坚决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几橹,早把船驶进一条横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帮着摇橹。可是他实在已经用完了他的体力了,与其说他是在摇橹,还不如说橹在财喜手里变成一条活龙,在摇他。
水声泼鲁鲁泼鲁鲁地响着,一些不知名的水鸟时时从枯白的芦苇中惊飞起来,啼哭似的叫着。
财喜的两条铁臂像杠杆一般有规律地运动着;脸上是油汗,眼光里是愉快。他唱起他们村里人常唱的一支歌来了:
姐儿年纪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里去,
亲丈夫,挂在扁担头。
五十里路打转回。
煞忙里,碰见野老公,——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觔斗。
秀生却觉得这歌句句是针对了自己的。他那略带浮肿的面孔更见得苍白,腿也有点颤抖。忽然他腰部一软,手就和那活龙般的橹脱离了关系,身子往后一挫,就蹲坐在船板上了。
“怎么?秀生!”财喜收住了歌声,吃惊地问着,手的动作并没停止。
秀生垂头不回答。
“没用的小伙子,”财喜怜悯地说,“你就歇一歇罢。”于是,财喜好像想起了什么,纵目看着水天远处;过一会儿,歌声又从他喉间滚出来了。
“财——喜!”忽然秀生站了起来,“不唱不成么!——我,是没有用的人,病块,做不动,可是,还有一口气,情愿饿死,不情愿做开眼乌龟!”
这样正面的谈判和坚决的表示,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财喜一时间没了主意。他望着秀生那张气苦得发青的脸孔,心里就涌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虽则是流传已久,可实在太像了他们三人间的特别关系,怨不得秀生听了刺耳。财喜觉得自己不应该在秀生面前唱得这样高兴,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然而秀生不又说“情愿饿死”么?事实上,财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现在秀生这句话仿佛是拿出“家主”身份来,要他走。转想到这里,财喜也生了气。
“好,好,我走就走!”财喜冷冷地说,摇橹的动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这样的反响,倒无从回答,颓丧地又蹲了下去。
“可是,”财喜又冷冷地然而严肃地说,“你不准再打你的老婆!这样一个女人,你还不称意?她肚子里有孩子,这是我们家的根呢……”
“不用你管!”秀生发疯了似的跳了起来,声音尖到变哑,“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
“你敢?你敢!”财喜也陡然转过身来,握紧了拳头,眼光逼住了秀生的面孔。
秀生似乎全身都在打颤了:“我敢就敢,我活厌了。一年到头,催粮的,收捐的,讨债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没有明天,当了夏衣,赎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厌了!活着是受罪!”
财喜的头也慢慢低下去了,拳头也放松了,心里是又酸又辣,又像火烧。船因为没有人把橹,自己横过来了:财喜下意识地把住了橹,推了一把,眼睛却没有离开他那可怜的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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