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中短篇小说集(75)

2025-10-10 评论

    “唉,秀生!光是怨命,也不中用。再说,那些苦处也不是你老婆害你的;她什么苦都吃,帮你对付。你骂她,她从不回嘴,你打她,她从不回手。今年夏天你生病,她服侍你,几夜没有睡呢。”
    秀生惘然听着,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他像熔化似的软瘫了蹲在船板上,垂着头;过一会儿,他悲切地自语道:
    “死了干净,反正我没有一个亲人!我死了,让你们都高兴。”
    “秀生!你说这个话,不怕罪过么?不要多心,没有人巴望你死。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
    “哼!没有人巴望我死么?嘴里不说,心里是那样想。”
    “你是说谁?”财喜回过脸来,摇橹的手也停止了。
    “要是不在眼前,就在家里。”
    “啊哟!你不要冤枉好人!她待你真是一片良心。”
    “良心?女的拿绿头巾给丈夫戴,也是良心!”秀生的声音又提高了,但不愤怒,而是从悲痛,无自信力,转成的冷酷。
    “哎!”财喜只出了这么一声,便不响了。他对于自己和秀生老婆的关系,有时也极为后悔,然而他很不赞成秀生那样的见解。在他看来,一个等于病废的男人的老婆有了外遇,和这女人的有没有良心,完全是两件事。可不是,秀生老婆除了多和一个男人睡过觉,什么也没有变,依然是秀生的老婆,凡是她本分内的事,她都尽力做而且做得很好。
    然而财喜虽有这么个意思,却没有能力用言语来表达;而看着秀生那样地苦闷,那样地误解了那个“好女人”,财喜又以为说说明白实属必要。
    在这样的夹攻之下,财喜暴躁起来了,他泄怒似的用劲摇着橹,——一味的发狠摇着,连方向都忘了。
    “啊哟!他妈的,下雪了!”财喜仰起了他那为困恼所灼热的面孔,本能地这样喊着。
    “呵!”秀生也反应似的抬起头来。
    这时风也大起来了,远远近近是风卷着雪花,旋得人的眼睛都发昏了。在这港湾交错的千顷平畴中恃为方向指标的小庙,凉亭,坟园,石桥,乃至年代久远的大树,都被满天的雪花搅旋得看不清了。
    “秀生!赶快回去!”财喜一边叫着,一边就跳到船头上,抢起一根竹篙来,左点右刺,立刻将船驶进了一条小小的横港。再一个弯,就是较阔的河道。财喜看见前面雪影里仿佛有两条船,那一定就是同村的打蕰草的船了。
    财喜再跳到了船梢,那时秀生早已青着脸咬着牙在独力扳摇那支大橹。财喜抢上去,就叫秀生“拉绷①”——
    ①“拉绷”,是推拉那根吊住橹的粗绳,在摇船上,是比较最不费力的工作。——作者原注。
    “哦——呵!”财喜提足了胸中的元气发一声长啸,橹在他手里像一条怒蛟,豁嚓嚓地船头上跳跃着浪花。
    然而即使是“拉绷”,秀生也支撑不下去了。
    “你去歇歇,我一个人就够了!”财喜说。
    像一匹骏马的快而匀整的走步,财喜的两条铁臂膊有力而匀整地扳摇那支橹。风是小些了,但雪花的朵儿却变大。
    财喜一手把橹,一手倒脱下身上那件破棉袄回头一看,缩做一堆蹲在那里的秀生已经是满身的雪,就将那破棉袄盖在秀生身上。
    “真可怜呵,病,穷,心里又懊恼!”财喜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十二分对不起这堂侄儿。虽则他一年前来秀生家寄住,出死力帮助工作,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然而鬼使神差他竟和秀生的老婆有了那么一回事,这可就像他的出死力全是别有用心了。而且秀生的懊恼,秀生老婆的挨骂挨打,也全是为了这呵。
    财喜想到这里,便像有一道冰水从他背脊上流过。
    “我还是走开吧?”他在心里自问。但是一转念,就自己回答:不!他一走,田里地里那些工作,秀生一个人干得了么?秀生老婆虽然强,到底也支不住呵!而况她又有了孩子。
    “孩子是一朵花!秀生,秀生大娘,也应该好好活着!我走他妈的干么?”财喜在心里叫了,他的突出的下巴努力扭着,他的眼里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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