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财喜,报了局,来抓你,可怎么办呢?”
秀生气喘喘地说,脸上烫的跟火烧似的。
“随它去。天塌下来,有我财喜!”
是镇定的坚决的回答。
秀生老婆将药包解开,把四五味的草药抖到瓦罐里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捻了一下,似乎决不定该怎么办,但终于也放进了瓦罐去。
六
太阳的光线成了垂直,把温暖给予这小小的村子。
稻场上还有些残雪,斑斑剥剥的像一块大网油。人们正在搬运小船上的蕰草。
人们中之一,是财喜。他只穿一身单衣,蓝布腰带依然紧紧地捆在腰际,袖管卷得高高的,他使一把大钉耙,“五丁开山”似的筑松了半冻的蕰草和泥浆,装到木桶里。田里有预先开好的方塘,蕰草和泥浆倒在这塘里,再加上早就收集得来的“垃圾①”,层层相间——
①垃圾——稻草灰和残余腐烂食物的混合品。这是农民到市镇上去收集得来的。——作者原注。
“他妈的,连钉耙都被咬住了么?——喂,财喜!”
邻人的船上有人这样叫着。另外一条船上又有人说:“啊,财喜!我们这一担你给带了去罢?反正你是顺路呢。”
财喜满脸油汗的跳过来了,贡献了他的援手。
太阳蒸发着泥土气,也蒸发着人们身上的汗气。乌桕树上有些麻雀在啾啾唧唧啼。
人们加紧他们的工作,盼望在太阳落山以前把蕰草都安置好,并且盼望明天仍是个好晴天,以便驾了船到更远的有蕰草的去处。
他们笑着,嚷着,工作着,他们也唱着没有意义的随口编成的歌句,而在这一切音声中,财喜的长啸时时破空而起,悲壮而雄健,像是申诉,也像是示威。
1936年2月26日作毕。
姨太太是姓凌。但也许是姓林。谁知道呢,这种人的姓儿原就没有一定,爱姓什么就是什么。
进门来那一天,老太太正在吃孙女婿送来的南湖菱,姨太太悄悄地走进房来,又悄悄地磕下头去,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这是不吉利的兆头。老太太心里很不舒服。姨太太那一头乱蓬蓬的时髦头发,也叫老太太眼里难受。所以虽然没有正主儿的媳妇,老太太一边吃着菱,一边随口就叫这新来的女人一声“菱姐!”
是“菱姐!”老太太亲口这么叫,按照乡风,这年纪不过十来岁姓凌或是姓林的女人就确定了是姨太太的身份了。
菱姐还有一个娘。当老爷到上海去办货,在某某百货公司里认识了菱姐而且有过交情以后,老爷曾经允许菱姐的娘:“日后做亲戚来往。”菱姐又没有半个儿弟弟哥哥,娘的后半世靠着她。这也是菱姐跟老爷离开上海的时候说好了的。但现在一切都变了。老太太自然不认这门“亲”,老爷也压根儿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菱姐几次三番乘机会说起娘在上海不知道是怎样过日子,老爷只是装聋装哑,有时不耐烦了,他就瞪出眼睛说道:
“啧!她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开销!难道几个月工夫,她那三百块钱就用完了么?”
老爷带走菱姐时,给过她娘三百块大洋。老太太曾经因为这件事和老爷闹架。她当着十年老做的何妈面前,骂老爷道:
“到上海马路上拾了这么一个不清不白的臭货来,你也花三百块钱么?你拿洋钱当水泼!四囡出嫁的时候,你总共还花不到三百块;衣箱里假牛皮的,当天就脱了盖子,四囡夫家到现在还当做话柄讲。到底也是不吉利。四囡养了三胎,都是百日里就死掉了!你,你,现在贩黑货,总共积得这么几个钱,就大把大把的乱花!阿弥陀佛,天——雷打!”
老太太从前也是著名的“女星宿”。老爷有几分怕她。况且,想想花了三百大洋弄来的这个“菱姐”,好像也不过如此,并没比镇上半开门的李二姐好多少,这钱真花得有点冤枉。老爷又疼钱又挨骂的那一股子气,就出在菱姐身上。那一回,菱姐第一次领教了老爷的拳脚。扣日子算,她被称为“菱姐”刚满两个月。
菱姐确也不是初来时那个模样儿了。镇上没有像样的理发店。更其不会烫头发。菱姐那一头烫得蓬松松的时髦头发早就睏直了,一把儿扎成个鸭屁股,和镇上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口红用完了,修眉毛的镊子弄坏了,镇上买不出,老爷几次到上海又不肯买,菱姐就一天一天难看,至少是没有什么比众不同的迷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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