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又有特别不满意菱姐的地方。那是第一次打了菱姐后两天,他喝醉了酒,白天里太阳耀光光的,他拉住了菱姐厮缠,忽然看见菱姐肚皮上有几条花纹。老爷是酒后,这来,他的酒醒了一半,问菱姐为什么肚皮上有花纹。菱姐闭着眼睛不回答。老爷看看她的奶,又看看她的眉毛,愈看愈生疑心,猛然跳起来,就那么着把菱姐拖翻在楼板上,重重的打了一顿,咬着牙根骂道:
“臭婊子!还当你是原封货呢!上海开旅馆那一夜亏你装得那么像!”
菱姐哪里敢回答半个字,只是闷住了声音哭。
这回事落进了老太太的耳朵,菱姐的日子就更加难过。明骂暗骂是老太太每天的功课。有时骂上了风,竟忘记当天须得吃素,老太太就越发拍桌子捶条凳,骂的菱姐简直不敢透气儿。黄鼠狼拖走了家里的老母鸡,老太太那口怨气也往菱姐身上呵。她的手指尖直戳到菱姐脸上,厉声骂道:
“臭货!狐狸精!白天干那种事,不怕罪过!怪道黄鼠狼要拖鸡!触犯了太阳菩萨,看你不得好死!不要脸的骚货!”
老爷却不怕太阳菩萨。虽然他的疑心不能断根,他又偏偏常要看那叫他起疑的古怪花纹。不让他看时一定得挨打,让他看了,他喘过气后也要拧几把。这还算是他并没起恶心。碰到他不高兴时,老大的耳括子刷几下,咕噜咕噜一顿骂。一个月的那几天里,他也不放菱姐安静。哀求他:“等过一两天罢!”没有一次不是白说的。
菱姐渐渐得了一种病。眼睛前时常一阵一阵发黑,小肚子隐隐地痛。告诉了老爷。老爷冷笑,说这不算病。老太太知道了,又是逢到人便三句两头发作:
“骚货自己弄出来的病!天老爷有眼睛!三百块钱丢在水里也还响一声!”
老爷为的贩“货”,上海这条路每月总得去一次,三天五天,或是一星期回来,都没准。那时候,菱姐直乐得好比刀下逃命的犯人。虽然老太太的早骂夜骂是比老爷在家时还要凶,可是菱姐近来一天怕似一天的那桩事,总算没有人强逼她了。和她年纪仿佛的少爷也是个馋嘴。小丫头杏儿见少爷是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会浑身发抖。觑着没有旁人,少爷也要偷偷地搔菱姐的手掌心,或是摸下巴。菱姐不敢声张,只是涨红了脸逃走。少爷望着她逃走了,却也不追。
比少爷更难对付的,是那位姑爷——老太太常说的那个四囡的丈夫。看样子,就知道他的牛劲儿也和老爷差不多。他也叫她“菱姐”。即使是在那样厉害的老太太跟前,他也敢在桌子底下拧菱姐的腿儿。菱姐躲这位姑爷,就和小杏儿躲少爷差不多。
姑爷在镇上的公安局里有点差使。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姑爷来的更勤,有时腰间挂一个小皮袋,菱姐认得那里面装的是手枪。那时候,菱姐的心就卜卜乱跳,又觉得还是老爷在家好了,她盼望老爷立刻就回家。
镇上有保卫团,老爷又是这里面的什么“董”。每逢老爷从上海办“货”回来,那保卫团里的什么“队长”就来见老爷。队长是两个,贼忒忒的两对眼睛也是一有机会就往菱姐身上溜。屋子里放着两个大蒲包,就是老爷从上海带来的“货”。有一次,老爷听两个队长说了半天话,忽然生气喊道:
“什么!他坐吃二成,还嫌少,还想来生事么?他手下的几个痨病鬼,中什么用!要是他硬来,我们就硬对付!明天轮船上有一百斤带来,你们先去守口子,打一场也不算什么,是他们先不讲交情!——明天早晨五点钟!你们起一个早。是大家的公事,不要怕辛苦!”
“弟兄们——”
“打胜了,弟兄们每人赏一两土!”
老爷不等那队长说完,就接口说,还是很生气的样子。
菱姐站在门后听得出神,不防有人在她肩头拧了一把。“啊哟——”菱姐刚喊出半声来,立刻缩住了。拧她的不是别人,是姑爷!淫邪的眼光钉住在菱姐脸上,好像要一口吞下她。可是那门外又有老爷!菱姐的心跳得忒忒地响。
姑爷勉强捺住一团火,吐一口唾沫,也就走了。他到前面和老爷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话。后来听得老爷粗声大气说:“混账东西!那就干了他!明天早上,我自己去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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