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祖泰换好衣服时,夜饭也摆出来了。陶祖泰的脸色并无异样,不过比平时苍白些,他只管低头吃饭,但忽然停了筷,呆怔怔地朝夫人看着;夫人先时让他看着,只装不觉得,可是随即别过脸去,噗嗤地笑了一下。
这样别转过脸去的姿势,这样脆声的笑,陶祖泰从前是感到十二分受用的,但此时他忽然掉了两滴眼泪。他也别转脸去,可是刚刚看见了孩子头发上那几点发亮的水珠,他随手把这几点水珠拂去,同时又吞吞吐吐说道:
“阿娥,今天,我又——几乎自杀了。”
“呵!”陶太太喊一声,但是“吃惊”的成分少,“恍然”
的成分多。现在是陶太太怔怔地看着她的丈夫了。“想想明天又是星期六,——呃,星期六,我就——觉得,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勇气了,没有再尽我的——责任的勇气了。真难受——的刑罚!”
陶祖泰低了头说,像犯人招供;他顿了一顿,仰起脸来看着他夫人,又接下去道:
“轨道上碾死,太可怕;——我——走到江边。我——走下水去。可是,可是,水齐到我腰眼,我又觉悟到——现在——现在还不是我卸担子的日子,我喊救命,——心慌得腿也软了。以后就坐车回来了。”
他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
“呵——唷!”陶太太尖声喊着,丢下碗筷,立起身来就往外跑。
这倒出于意外,陶祖泰也惊呼着站了起来,但是孩子死命揪住了他,放声大哭,孩子以为爸爸和妈妈要打架。
陶祖泰急得想抱了孩子去追夫人,但是也不知道是孩子赖着不肯动呢,还是他心慌手软,竟抱不起来了。他只好拥着孩子,叹气顿足。
然而有人从外来了,是黄诒年夫妇,后边跟着陶太太。
“怎么了?老陶!”黄诒年急忙地问。
“没有什么。”陶祖泰有气没力回答。
“你太太说你自杀了!”黄太太的声音。
“没有呀。”神气像要躲赖。“我不过是——我说今天几乎自杀罢了。”
孩子从父亲手里挣扎出来,跑去揪住了母亲的衣角。
黄诒年看见陶祖泰确实是好好的,便想走了,但是没有开过口的陶太太忽然叫道:
“不要走!我怕!黄太太,我怕!我睡着了打也打不醒,你想想,天亮我醒来看见他死在旁边,我怕!不要走,黄太太!”
黄诒年夫妇都转脸盯住了陶祖泰看,可是陶祖泰只摇着头说了一句:
“哎,真弄不明白!”
黄太太安慰陶太太,黄诒年对陶祖泰说:
“老陶,你这人,我真不懂。”
“哈!”陶祖泰怪笑了一声,然后轻声地好像自己问自己:
“懂人,人懂,自己懂,越想也许越难罢?”
那天晚上过了十点钟,黄诒年夫妇方才离开陶家。陶祖泰夫妇殷勤送客,直到大门外。这时的陶祖泰完全和平时一样,谁也不能相信四小时前他“几乎自杀”;这时的陶祖泰和陶夫人谁也不敢说他们不是一对快乐和气的青年夫妻。
大约十点半钟,陶家灯火全熄。
第二天,陶祖泰依旧去办公,只不过迟了半个钟点。一夜睡过,似乎什么全扔在梦乡里了。
陶夫人偶尔也还因为黄太太的关心的探问而记起那晚上的事,但仿佛已经隔了十多年。
然而除了星期六,陶夫人更觉得度日如年了。陶祖泰“下班”时间是下午六点,回家路上大概得有二十分钟,要是到了六点三刻还不见陶先生回来,陶夫人就会感到恐怖。有时她的眼前竟会幻现出一个血淋淋被火车轮子碾成几段的尸体,或是一口湿漉漉像从水里捞起来的白木棺材。
那时她一阵急剧的心跳,幻象便消失了,她揉一下眼睛,手托着下巴,也会暂时正正经经运用她那素来不用的脑筋:“要是当真做起来,可怎么办?买衣衾,买棺材,收殓,——这些我都弄不来!真讨厌真麻烦死了!还有,我得带了宝宝回上海,也不得不带棺材回上海,这些事,我都不会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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