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中短篇小说集(89)

2025-10-10 评论

    于是她的恐怖便变成了焦躁,她会想起平常不大想到的母亲来:“要是妈在这里,就好了。什么都有她去办!”从母亲,她也会想到娘家其他的“亲人”,于是一位堂房侄儿,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在武昌一个教会学校,平日简直不往来的,也被她想了起来。
    可是大门响了,陶祖泰慢吞吞踱进来了,绝对不是血淋淋,连衣服也没湿,陶太太的“恐怖”和“焦躁”也便消散,好像已经隔了十多年。
    到第二天的六点多钟,这些“恐怖”和“焦躁”依旧要来一遍,然而来势似乎弱些了;因为多过一天就是和“星期六”更近一天。星期六有牌打,有朱先生,太热闹了,“恐怖”和“焦躁”自然不来。
    陶祖泰最怕的是星期六,但是他夫人最怕的是星期一。星期日是这一对夫妇心理上的分水岭。
    陶太太从不把自己的“恐怖”和“焦躁”对丈夫说。一则,她不是会“抒情”的女性,二则,少说话是她的天性,何况因此会引起丈夫的滔滔演说更是她所害怕。陶祖泰呢,除了向夫人“说教”便不会用家常闲谈来刺探夫人的心曲。他是时时刻刻在“研究”他的夫人,然而他绝对不用嘴巴,他只用眼睛。他绝对信任自己的眼睛。
    吃过夜饭,睡觉以前,是陶祖泰聚精会神运用眼力的时间。不知他根据哪一派的心理学说,他认为一个女人如果有了“心事”,一定要在每一天这一个时间内流露出来。然而陶太太居然不怕他看。她自己决不先睡,也不催促陶先生睡。她见丈夫不开口,她也守沉默。她很文静地整理她最得意的新衣服,或者把新近学样买来的一套睡衣试穿了重复脱下折起来(她似乎舍不得穿掉),都做过了,坐下来,她便连连打呵欠。
    在她动动这,弄弄那的时候,陶祖泰的眼光总是跟住她的。有时两人的眼光相遇了,陶太太往往像要躲避大人的小孩子给“发见”了似的,会发出脆声的一笑。但是往往因她这一笑,会打开了陶祖泰的“话匣子”,滔滔不断地“演说”起来,——她最怕这一套,因而她除非真真忍不住是不笑的。
    不得不听陶祖泰的“演说”时,她也能很耐心很和顺地听着。可是不到五分钟,她就打瞌睡了。有一次,陶祖泰摇着她的肩胛,硬不让她打瞌睡,硬要问她:
    “人活在世界上到底为了什么?”
    “啊哟!我不知道,我从来不想,……”陶太太哀求似的说。“我倦得很,只想睡呀。”
    “说了就睡觉。”陶祖泰异常固执,像六年前逼着夫人读那部《复活》。
    “那——么,”陶太太曼声说着,头一低,又像要打瞌睡了,然而猛然扬起脸来,她又接下去,“说得对不对,你明天再批评罢:人活在世界上,有得吃时吃一点,有得穿时穿一点,疲倦了睡觉,困了玩玩,犯不着多用心,管东管西。”
    “这样说来,你没有欲望,——没有什么东西你一定要,没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做么?”
    陶祖泰郑重地问道,不转眼的看着夫人的脸。
    夫人似乎也颇郑重地想了一想,慢慢地摇着头,但又噗嗤地一笑说:
    “那要看是什么时候呀!譬如打牌的时候,我要和,要赢钱!此刻,我只要睡觉!”
    “哦——”陶祖泰倒弄得无话可说了。
    陶太太“一定要怎样”时,确是“要看是什么时候”的。
    暑假到了,她忽然要“怎样”起来。
    那一天,不是星期六,忽然那位远房侄儿来了,说是学校放暑假,三两天后他回上海;这话从陶太太的东耳朵管进去,马上走西耳朵管出来了。
    侄儿还没走,不料又来一个客,是朱先生。
    每逢星期六朱先生过江来,极早也得六点半,所以总是先到黄家。三四个月来,朱先生来陶家“拜访”,这还是第二次呢。
    朱先生看见有客,似乎有点扫兴,但寒暄几句以后,他又兴高采烈地说道:
    “巧极了,陶太太,令侄也在,黄太太想来也没出门,刚刚四个人,去打几圈。”
    “我不会。”侄儿推托。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