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57)

2025-10-10 评论

    老董同志蹲下,扒着牛(57)眼看看,蹲着向后挪了几步,端详着牛(57)的蛋皮,好像看不清楚似的,他摘下眼镜,放到裤子上擦擦,戴上,更仔细地看,他的鼻失几乎要触到牛(57)的那皮上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儿,叹了一口气。他站起来,又把眼镜摘下来擦擦,眼睛使劲挤着,一脸痛苦表情。他说:“你们,为什么不早来?”
    麻叔说:“我们昨天晚上就来了!敲门把手都敲破了!”
    老董同志压低了声音说:“老管,如果有人问,希望你们说我抢救了一夜,终因病情严重不治而死!”
    麻叔说:“您这是让我们撒谎!”
    老董同志说:“帮帮忙吧!”
    麻叔低声对我们说:“听清楚了没有?照老董同志吩咐的说!”
    老董同志说:“多谢了,我这就给你们去开死亡证明。”

    麻叔叮嘱杜大爷看好牛(57),当然更忘记不了叮嘱杜大爷看好郭好胜的自行车,千千万万,牛(57)丢不了,活牛(57)没人要,死牛(57)拉不走,自行车可是很容易被偷、甚至被抢,这种事多得很。然后他拉着我,拿着老董同志给我们开好的牛(57)死亡证明,走进了公社大院。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公社大院,大道两边的冬青树、一排排的红瓦高房、高房前的白杨树、红砖墙上的大字标语,等等,这些东西一齐刺激我,折磨我,让我感到激动,同时还感到胆怯。我感到自己像个小偷,像个特务,心里怦怦乱跳,眼睛禁不住地东张西望。麻叔低声说:“低下头走路,不要东张西望!”
    麻叔问了一个骄傲地扫着地的人,打听主管牛(57)的孙主任的办公室。刚才老董同志对我们说过,全公社的所有的牛(57)的生老病死都归这位孙主任管。我心中暗暗感叹孙主任的权大无边。全公社的牛(57)总有一千头吧?排起来将是一个漫长的大队,散开来能走满一条大街。这么多牛(57)都归一个人管,真是牛(57)得要死。当时我就想,这辈子如果能让我管半个公社的牛(57)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麻叔身后,进了孙主任的办公室。一个胖大的秃头男子——不用问就是孙主任——正在用一根火柴棒剔牙,用左手。他的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缝里夹着一根香烟。我知道那是丰收烟,因为桌子上还放着一盘打开了的丰收烟。丰收烟是干部烟,一般老百姓是买不到的。丰收烟的气味当然好,那支丰收烟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了,我盼望他把烟头扔掉,但我知道他把烟头扔掉今天我也不能捡了,如果我捡了,麻叔非把我的屁股踢烂不可。我还是有毅力的,关键时刻还是能够克制自己的。麻叔弯了一下腰,恭敬地问:“您就是孙主任吧?”
    那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麻叔马上就把老董同志开给我们的死亡证明递上去,说:“我们队里一头牛(57)死了……”
    孙主任接过证明,扫了一眼,问:“哪个村的?”
    麻叔说:“太平村的。”
    孙主任问:“什么病?”
    麻叔说:“老董同志说是急性传染病。”
    孙主任哼了一声,把那张证明重新举到眼前看看,说:“你们怎么搞得?不知道牛(57)是生产资料吗?”
    麻叔说:“知道知道,牛(57)是社会主义的生产资料,牛(57)是贫下中农的命根子!”
    孙主任说:“知道还让它得传染病?”
    麻叔说:“我们错了,我们回去一定把饲养室全面消毒,改正错误,保证今后不再发生这种让阶级敌人高兴让贫下中农难过的事……”
    “饲养员是什么成分?”
    “贫农,上溯八辈子都是讨饭的!”
    孙主任又哼了一声,从衣袋里拔出水笔,往那张证明上写字。他的笔里没有水了,写不出字。他甩了一下笔,还是写不出字。他又甩了一下笔,还是写不出字。他站起来,从窗台上拿过墨水瓶,吹吹瓶上的灰,拧开瓶盖子,把水笔插进去吸水。水笔吸水时,他漫不经心地问:“你们的牛(57)在哪里?”
    麻叔没有回答。
    我以为麻叔没听到孙主任的问话,就抢着替他回答了:“我们的牛(57)在公社兽医站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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