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主任皱了一下粗短的眉,把墨水瓶连同水笔往外一推,说:“传染病,这可马虎不得,走,看看去!”
麻叔说:“孙主任,不麻烦您了,我们马上拉回去!”
孙主任严厉地说:“你这是什么话?革命工作,必须认真!走!”
孙主任锁门时,麻叔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的牛(58)前围着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孙主任拨开人靠了前。他扒开牛(58)眼看看,又翻开牛(58)唇看看,最后他看了看牛(58)蛋子。他直起腰,拍拍手,好像要把手上的脏东西拍掉似的。围观的人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好像病人家属期待着医生给自己的亲人下结论。孙主任突然发了火:“看着我干什么?你们,围在这里看什么?一头死牛(58)有什么好看的?走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头牛(58)得的是急性瘟疫,你们难道不怕传染?”
众人一听说是瘟疫,立即便散去了。
孙主任大声喊:“老董!”
老董同志哈着腰跑过来,站在孙主任面前,垂手肃立,鞠了一躬,说:“孙主任,您有啥吩咐?”
孙主任挥了一下手,很不高兴地说:“既然是急性传染病,为什么还放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不怕传染吗?同志,你们太马虎了,这病一旦扩散,那会给人民公社带来多大的损失?经济损失还可以弥补,而政治影响是无法弥补的,你懂不懂?!”
老董同志用双手摸着裤子说:“我麻痹大意,我检讨,我检讨……”
孙主任说:“别光嘴上检讨了,重要的是要有行动,赶快把死牛(58)抬到屠宰组去,你们去解剖,取样化验,然后让屠宰组高温消毒,熬成肥料!”
麻叔急了。抢到牛(58)前,说:“孙主任,我们这牛(58)不是传染病,我们这牛(58)是阉死的!”
我看到老董同志的长条脸刷地就变成了白色。
麻叔指着我和杜大爷说:“您要不相信,可以问他们。”
孙主任看看老董同志,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董同志结结巴巴地说:“是这么回事,这牛(58)确实是刚阉了,但它感染了一种急性病毒……”
孙主任挥挥手,说:“赶快隔离,赶快解剖,赶快化验,赶快消毒!”
麻叔道:“孙主任,求求您了,让我们把它拉回去吧……”
孙主任大怒:“拉回去干什么?你想让你们大队的牛(58)都感染病毒吗?你想让全公社的牛(58)都死掉吗?你叫什么名字?什么阶级出身?”
麻叔麻脸干黄,嘴唇哆嗦,但发不出声音。
我们的牛(58)死后第三天,也就是1970年5月1日,公社驻地发生了一个惊人的事件:三百多人食物中毒,这些人的共同症状是:发烧、呕吐、拉肚子。中毒的人基本上是公社干部、吃国库粮的职工和这些人的家属。这件事先是惊动了县革委会,随即又惊动了省革委会,据说还惊动了中央。县医院的医生坐着救护车来了,省里的医生坐着火车来了,中央没来医生,但派来了一架直升飞机,送来了急需的药品。小小的公社医院盛不下这么多病人,于是就让中学放假,把课桌拼成病床,把教室当成了病房。正好解放军6037部队在我们这块地拉练,部队的医生也全力以赴地投入了抢救。据病人说,解放军的医生水平真高,那些打针的小女兵,扎静脉一扎一个准,从来不用第二下。我们公社医院那些医生扎静脉,扎一针,不回血,再扎一针,还不回血,一针一针扎下去,非把病人扎得一手血,自己急出一头汗,才能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当时可没想到是食物中毒,自打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们那儿还没听说食物还能中毒。公社革委会往县革委会报告时就说是阶级敌人在井水里投了毒,或是在面粉里投了毒。县革委会往省革委会大概也是这样报告的。所以这事一开始时弄得非常紧张、十分神秘。领导们的主要精力一是放在破案上,二是放在救人上。据分析,下毒的人,一可能是台湾国民党派遣来的特务,二可能是暗藏的阶级敌人。马上就有人向临时组成的指挥部报告,说夜里看到了三颗红色信号弹,还有的人发现敌人扔掉的电台。指挥部的人都是从县里和其它公社临时调来的,我们公社的领导全都中了毒,而且病情都很严重。于是大喇叭里不停地广播,让各村的贫下中农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各个村就把所有的“四类分子”关到一起看守起来,连大小便都有武装民兵跟随。同时各村都开始清查排队,让“四类分子”交待罪行,打得这些冤鬼血肉横飞,叫苦连天。解放军也积极配合,封锁了公社驻地,每条路口,都有英俊威武的战士持枪站岗,夜里还有摩托兵巡逻。有一次他们巡逻到我们村后,可让我们这些土包子开了眼界。大家谁也没看到过能跑这样快的东西。先是看到一溜灯光从西边来了,还没看清楚呢,震耳的摩托车就到了身边,刚想仔细看看,还没来得及呢,人家已经窜得没了影。真是一道电光,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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