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184)

2025-10-10 评论

    民兵们睡得很香,他却连半点睡意也没有。就像今夜一样,犯人们睡得也还算香。他却连半点睡意也没有。铁窗外星光灿烂。天上又落雨了,梧桐叶子和房瓦又响成一片,在这声响之外,他隐隐听到一种极有力量的呼隆声,他知道,这是南边的顺溪河和村北的沙河发下大水来了。他在那样的处境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担心起田野里的庄稼来了,只要河堤决口,田野就是一片汪洋,高秆作物尚能挣扎几日,低秆作物就要全部泡汤。
    他蜷缩在墙角,脊背贴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格子窗外人影一闪,一个小小的纸包飞到了他的面前。他拿起纸包,剥开,一股香气扑鼻,原来是一张热乎乎的葱花油饼。他心头滚烫,努力克制着才没放声大哭起来。他一点点地吃饼,小心地咀嚼下咽,生怕惊动了民兵。他第一次知道,人在咀嚼、吞咽食物时,嘴唇口腔和咽喉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没有惊醒民兵,实在是天照应。
    那天凌晨发生的事情跟昨天晚上的事颇有类似之处。吃完了不知哪位好心人投进来的葱花饼之后,他感到自己又能够活下去了。他睡了大约有两个小时,被尿憋醒了。俩民兵还在酣睡,他不敢也不愿惊动他们,就悄悄地寻找老鼠洞,大队里房子一律方砖铺地,甭说老鼠洞,连条较宽的砖缝都找不到,但他意外地找到一个葡萄酒瓶子,他往瓶里撒尿,水打空瓶,犹如空谷投石,响声极大,他努力控制水量,以免惊动民兵。瓶子满足之前,泡沫就溢出瓶口,他忍耐着,等待泡沫消下,再往里灌,如是者三。瓶子满了。他捏着瓶颈,把它放在墙角上。在熹微的晨光里,他看到瓶子上鲜艳的商标,是那般扎眼,民兵睡醒后头一眼就能看到,他把瓶子移到另一个墙角上,它依然是那般扎眼。他把它提到窗台上,它更加扎眼。
    民兵醒了。民兵说:
    你他妈的要干什么?
    他满脸发烧,心里感到很惭愧。
    谁给你送来的酒?民兵问。
    不是酒……是我……
    民兵笑起来:这小子!
    治保主任敲开门。民兵指着酒瓶子向他汇报。
    治保主任也笑了。
    你喝了它吧!治保主任说。
    主任……我怕惊醒他们……才这样……我去倒了它……高羊很窘地解释着,恳求着。
    我看不用了吧?男人尿清热解毒,喝了吧!治保主任笑容满面地说。
    他忽然被一阵奇妙的感情撩拨得十分兴奋,他说:
    大叔,这是高级葡萄酒!
    治保主任与两个民兵六眼对望,然后都开颜微笑。主任说:
    是高级葡萄酒,快喝吧!
    他提着酒瓶,仰脖灌了一口,尿液尚温,除了微微咸涩外,并无异味。他咕嘟咕嘟地喝着,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瓶。他抬手擦擦嘴巴,眼睛里涌出热泪,脸上带着笑,嘴里说:
    高羊,高羊,你这个杂种,你说你哪来这么大的福气?吃着葱花馅饼,喝着葡萄美酒,你说你哪来的这么多福气?……
    他把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趴在方砖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黄书记来了,告诉他,沙河洪水暴涨,交通断绝,扒出死尸也无法运到县城火葬,因此,罚款二百元,放他回家。
    他踩着满街的泥泞走回家,凌晨时又降暴雨,雨柱冲打他的头顶,他感到痛快,他心里暗暗叫着:
    娘啊娘,你生前儿未能孝顺你,你死后总算平安入土,免了烈火烧身,比贫下中农待遇都高,儿虽然吃屎喝尿,心里也高兴……
    他一迈到院子里,就看到自家的三间草房顶盖缓缓塌下,紧接着水花蓬起,泥土四溅,在轰隆隆的巨响里,房后的槐林和河里的滔滔黄水猛然出现在面前。
    他叫了一声娘就跪在了院子的泥水里。
    二
    黎明时分,他好像睡了一小会儿,醒来时浑身酸疼,鼻孔和嘴巴往外喷着火,灼热的气流把嘴唇和鼻翼都烧烂了。他拼命打着哆嗦,哆嗦得铁床嘎嘎吱吱响。人为什么要打哆嗦呢?是啊,人为什么要打哆嗦呢?一些红颜色的小女孩在天花板上跑着跳着嚷着叫着。她们的身体很单薄,来回乱窜的风吹得她们的腰拧来拧去。其中一个女孩赤裸着上身,手里持着一根竹竿,孤零零地呆在一边。他惊讶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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