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185)

2025-10-10 评论

    那不是杏花吗?杏花,你快下来,掉下来可就跌死啦!
    杏花说:爹,我下不去啦……
    她哭起来,透亮的大泪珠从她的倒垂的头发梢上滚下来,悬浮在空中,久久不下落。
    又来一阵急风,把小女孩们通通刮跑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沿着泥泞的道路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她披着一条破被子,赤着一只脚。她的脸上、身上沾着厚厚一层泥巴。
    他高叫着:娘——娘——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原来你没死!
    他向娘扑过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就跟那些单薄的小女孩一样。风拉扯着他,他的身体抻得比原先长出了好几倍。站在娘面前,用力把住一根根横着的栏杆,他才能站直。
    娘转动着淤满泥土的眼球,怔怔地看着他。
    他兴奋地说:娘,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娘轻轻地摇着头。
    娘,你不知道,世道变了。八年前,地、富、反、坏、右都摘了帽子,土地承包到了户。我娶了一个媳妇,她胳膊有点毛病,心眼挺好的。她给您生了一个孙女,又给您生了一个孙子,咱家绝不了后代啦。现在咱家里有余粮,要不是今年把蒜薹烂了,钱也不会缺。
    娘的脸突然变了。她那两只积满淤泥的眼球里爬出了两只拖着长尾巴的蛆来。他惊慌万分,伸手去捏那两只蛆。他的手一接触到娘的肌肤,一股冰凉的冷气沿着指尖直扑进心脏,与此同时,娘的身体里涌出了黄水,那些筋肉,也一块块地随风消散,只剩下一具骨架立在他的面前。他怪叫了一声。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呼唤声:
    伙计……伙计……你醒醒……你是不是被魇住啦?
    他看到六只绿光闪烁的眼睛,在紧紧逼视着自己,有一只生满绿毛的手爪缓缓地伸过来,他感到了恐怖。那只冰凉的手触到了他的额头,立即缩了回去,好像被热水烫了似的。
    那只绿手爪整个地按在他的额头上,他感到既恐怖又惬意。
    伙计,你病啦?中年犯人高叫着,你的头像火炉子一样烫手!
    中年犯人把被子蒙在他身上,说:
    伙计,我猜想你是感冒了,蒙上被子,捂出一身大汗就会好的。
    他感到心里暴躁得不行,肢体却无法克制哆嗦。人为什么要哆嗦呢?他进一步想,人为什么要哆嗦呢?三个同室的犯人都把自己的被子拿过来,压在了他身上。他还在哆嗦,他感到四条被子都随着自己哆嗦。有一条被子蒙住了他的脑袋,他眼前一片黑暗,被子上的恶浊气息堵得他喘气不畅,汗水滚滚冒出,虱子在汗水中爬动。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病不死也要被这四条烂牛皮一样的被子压死、憋死,他拼出全部力气,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掀掉。他感觉到如同从沼泽中抻出了头,他大声哮喘着,说:
    乡亲们……救救我吧……
    他努力揪出那一丢掉就要陷入昏迷的无形的意识把柄,就像陷在无底的淤泥时伸手拽住一绺垂下来的柳枝。他眼前交替出现着光明与黑暗,出现黑暗时,群魔跳舞,死去的爹娘和那群鲜红的小孩跳跃着,嬉笑着,团团环绕着他的身体,有的捅捅他的胳肢窝,有的扯扯他的耳朵垂,有的咬他的屁股。爹手持柳木棍,在铺满碎玻璃渣子的道路上踯躅着,爹经常莫名其妙地跌跤,有时好像自己故意栽倒,有时好像被暗中的无影无形的巨人推倒,每次栽倒,爹的脸上就要镶进几块玻璃渣子,爹的脸彩光闪烁。
    当他伸手去捕捉这些精灵时,黑暗便倏然消逝,精灵们的嬉笑声还在天花板下回荡。天亮了,铁窗外一片光明,监室里虽然还昏暗,但已能清楚地看到物体的形状。高大的中年犯人用两只大拳头,愤怒地擂打着监牢的铁门,老犯人的和年轻犯人则梗着脖子,发出长长的、狼一般的吼叫。
    走廊里哐哐地响着,是哨兵持枪跑步过来了。果然是哨兵持枪跑步过来了。哨兵的脸出现在铁窗外,问:
    你们要造反吗?
    不是造反,政府,九号快要病死了!
    就你们这个监室事儿多!等一会儿吧,等值班室里的上了班,我就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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